文臻原本听说皇叔是在家居士,担心他茹素,所以虽然素菜只有一样,但分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发现,我们的皇叔潇洒自在,素也可,荤也可,用他的话来说,人世间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错过,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绥那里的厨房,一边吃一边担心等会燕绥回家发现了杀过来,或者怕香气太浓烈了被发现杀过来……担心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劲。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饭的有夫之妇?
这里已经算是唐羡之的地盘,和燕绥互不干扰,买菜是唐羡之陪着买的,钱是她自己的,她是个自由人,爱和谁吃饭和谁吃饭,她在怕啥?
这么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饭了,并且为了鄙视自己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吃得尤其欢实。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据说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这样是真的安心让最重要的一对儿女留天京了?
席间皇叔问起住在这里的林飞白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飞白的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一定不愿意林飞白的状况被泄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脸无奈,道林侯看她不顺眼,从不理会她,她也不敢打扰。
她这样子,别人自然不能再问,宾主尽欢吃完饭,唐羡之便道,劳她这一餐美食,又是从未见过的别致,得给她个谢礼。
没等文臻拒绝,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弯颈流弦的琵琶,铮铮而鸣。
只听了几个音,文臻便在心中叹一声。
音律大家,非同凡响。
她见过他弹琴,已是云端仙人山中高士,铮鸣间可见高天,见沧海,见流霞,见蓬莱,见天地间一切美好如心间生花,而云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拨云霞。
如今的琵琶却又是一种风情,那双修长优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断,疾而不乱,点抹抚拨之间便起妙音,云生雨上,莲倾波中,瑶池里白玉台上散了满地珍珠,清脆玲珑。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叮然长鸣,唐羡之洁白的手正在弦上一个优美的飞掠,结束了一段令人头脑也似清逸起来的乐章,听见这几句不由目光大亮,赞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边的燕时信也在击节赞叹,道:“曲美调美词也美,人间难闻。”
文臻心神还有些恍惚,随口道:“如此好曲,只缺优美歌喉。”
她这话出口,忽觉四周气氛略微有变,然而转首去看,却又没有异常,唐羡之浅笑拨弦,垂下的乌发光泽润亮,遮半边面容如玉琢。燕时信坐得笔直,煦煦温阳,气质柔和里微带沧桑,依旧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宝。
随即燕时信道:“我歌喉虽不佳,但也愿献歌一曲,以谢文姑娘之佳馔。”说完便启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惊吓。
一来她没想到燕时信会唱歌。东堂朝堂有爱唱歌的习俗,说是开国皇帝爱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经常皇帝老子和百官开会一言不合便开唱,说人话就是“君臣偕乐载歌载舞”。文臻之前听说过,但是始终无法想象性格沉静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这种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画面,后来又听说皇帝体弱,所以唱得比较少,也便心安,为此还曾经发散一下思维,想象了一下万一燕绥当皇帝和群臣载歌载舞的画面,结果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
二来她没想到他说唱就唱。还真是皇族善歌,一点矜持都没有!
三来她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
燕时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气质有些相似,醇厚宽广而略带沧桑,简单来说就是非常有韵味,文臻一听就知道他是高手,气息转换,吐字音准,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调特别,悠长舒缓,淡淡哀伤,本来并不适合琵琶的玉珠玲珑之声,然而细细听下来,却令人觉得心间如洗,天地空濛,万物在这样的长调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禅意,半袖山风。
文臻听得出了神,忽觉曲调有一点点不对劲,好像有细微的变化,她不懂音律,只凭直觉,因为曲调音韵都太美,所以出现一点点不和谐,都会令人如鲠在喉般难受,随即她觉得什么东西往心间钻了钻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这感觉一瞬即过,快到令人简直无法捕捉,她还没反应过来,琵琶声又一声异常,却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游魂一般,倏地滑过,她心跳一平,这时候燕时信正唱到一个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宽广,一个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云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断上飏上飏再上飏……
忽然“嘎——”一声刺耳。
文臻霍然惊醒,心脏像是从高空坠落,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咚”一声巨响,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慢慢转头,才看见唐羡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长洁白手指上一抹鲜红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红如火,这一霎色泽的鲜明与肃杀令人心惊。
文臻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感叹,:“什么叫天籁之音,这便是了。”
对面,燕时信双手按膝,慨然道:“久不开嗓,见笑。”
唐羡之慢慢用布巾擦干净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涩了,实在是献丑了。”
文臻看着这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然后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燕绥回来时,发现自己的成语护卫们神情比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文臻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良工巧匠抢着道:“殿下,我们找不到文姑娘。队长说她没出去在家,可总队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我们没能跟上去保护!”
工于心计翻着白眼,嘟囔着道:“是是是,我这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她确实出去了,和那个唐羡之去买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这种人凭什么保护她……”
他在燕绥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但犹自不服气,道:“主子你尽惯着吧,这女人,出去带一个,还带回来一个!有完没完了都!”
燕绥眉头一挑,“谁?”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别走啊,主子你去哪里……”
“能去哪里?没闻到香气吗?没听到歌声吗?”
“哎哟喂,那边吃吃喝喝弹弹唱唱,主子奔波一天还没吃饭,这有点惨啊,你说等下文姑娘会不会倒霉?”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赶紧回去做饭吗?”
“啊哈哈哈为什么想到这画面我觉得有点开心啊。”
……
文臻很快就想起来自己遗漏的事情是什么了。
唐羡之的院子是燕绥的,和燕绥的主院也只隔着几道墙而已。而墙是挡不住香气和歌声的。
燕绥如果回来……
刺激大发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依旧坐着没动。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后遗症并又劳累了一上午,她现在有点懒,不想动。
她不想动,主人却不想留,唐羡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请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赶紧把这琵琶给修理一下。”
燕时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赶紧起身,一边道:“那我把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边收拾一边想有的菜也没怎么动要是燕绥还没回来,回锅一下给他吃好了,这么好的食材。
还没来得及端起盘子,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喂狗。”
文臻想哎哟喂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然后才反应过来——香菜精到了。
一抬头,她的小甜甜面无表情眼底戾气满满地飘过来,连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觉得他眼底的戾气化为实质一定能将这个不小的院子填满。
燕绥也不理她,只对唐羡之道:“听说阁下很会买菜,稍后本王建议陛下请你去户部做事,也算不浪费人才,户部那里还有官员员舍提供,正适合你。”
唐羡之一笑道:“正想着为我朝效犬马之劳。”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转开,文臻总觉得唐羡之话里有话,但现在可不是挑事儿的时候,急忙把燕绥拖走,回去打算给他照原样做一份牛排鳕鱼双拼。
她去餐柜取西餐刀具,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经画过图样让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钢打制,在古代,这算贵重金属,不拿来制作武器,做餐具,实在有点浪费,她一开始没有想到这点,和燕绥提了,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有心想收回这个要求,然而这次来看,燕绥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两套,一套大一点,雕刻着四爪飞龙,一套小一点,雕刻着梧桐凤凰,两套雕刻都十分灵动,据说是雕刻大师商醉蝉的手笔。
文臻表示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文臻在餐具柜看见这样的两套雪亮的餐具的时候,发了一阵怔,最后逼自己不去想那套凤凰的是为谁准备的,自动想象了一下良工巧匠拿着那套凤凰刀叉的模样,想得乐不可支,叽叽咯咯笑了一阵,笑完笑容瞬间又敛了,默默转身,决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给燕土包子来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时候,燕绥探头进来看,正看见她对着那套凤凰刀叉笑得花枝乱颤。
等文臻做好餐点出去的时候,发现刚才还气压低沉的某人,脸色已经阴转晴了。
都说六月天娃娃脸,这话不对,明明是六月天燕绥脸!
“今天我们吃西餐。”她笑着宣布,在燕绥面前摆开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绥认为这是敷衍,表示拒绝。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浓汤和牛肉鳕鱼双拼排这个主菜上来。
燕绥对着那半红半白的大盘子,不动。
等人伺候的少爷。
文臻双手抱胸,笑眯眯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夸赞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谢女主人的辛劳哟。”
殿下的耳朵自动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个字。因此对这个要求接纳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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