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拒绝她的照顾,不愿欠人恩惠的性格让他选择将汤泼掉或者拒吃,文臻也不生气,下次照样端了送来。
有一次他发作之后意识还不大清醒,看见那些热腾腾的汤水便心生烦躁,狠狠推出去的时候烫伤了她的手指。
结果他被她笑眯眯捏住鼻子卸掉下巴硬生生灌掉了其余的羊奶,第二天还特意告诉他因为她受到严重的伤害所以向师兰杰要了一千两黄金的医药费。
他听见她站在墙头上大声向师兰杰描述自己如何的脑子有病,如何丑态百出,如何瘦骨支离,如何涕泪交流。
听得他想死,胸中怒火腾腾燃烧。
从此以后他积极吃药喝汤,再痛苦也一口口咽下去——他不怕死不怕伤,但怕那个无耻腹黑的女人天天站墙头向三纲五常大谈他的隐私和丑态,先不说这样他以后有没有脸见人,三纲五常心里得有多煎熬?
他勒令三纲五常不能告诉父亲这件事,这万一三纲五常天天被她魔音贯脑逼急了,向父亲求助怎么办?
林飞白只好一切听从文臻,她叫吃就吃,叫睡就睡,叫锻炼就锻炼,有时候还要正襟危坐,听她给他说书。
是的,说书。
毒瘾对人肉体和精神的吞噬言语难以描述,昼夜晨昏在这个时候都没了意义,漫漫长夜在此时便显得特别难熬,白日里有各种声音,各种事端,还能稍微拉扯点注意力,到了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沉睡了,失眠者那种蚀骨的孤独感便在毒瘾的作用下被无限放大,大到像要将他整个淹没。
他不点灯,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几天时间瘦脱了形,像个瘆人的骷髅,只留下目光灼灼如不灭的星火。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沉溺在深海里,那里幽暗沉寂没有光亮,四面水流忽忽游动,不知是鱼还是怪物,他想起文臻曾经说过深海的鱼因为不见光,都随便长长,什么样儿都有,尽管发挥想象去想,想怎么丑,它们都能比你想象得更丑。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但想自己应该也比那些深海鱼更丑,丑到自己都嫌弃自己。
远处似乎有幽幽淡淡的乐声,又或者夏花伴着夜风在悠游作歌,心也随着那乐那歌坠落摆荡,在无际的深海里,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他忽然听见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动静,一路走一路乒里乓啷不绝,优美的乐声没有了,夏花的歌声也没了,只有那乒里乓啷,听的人心头烦躁,想要把人揪过来,脸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后门拉开,文臻拖着个小凳子进来,坐在他铁链够不着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汤,然后给他讲故事。
讲之前还不忘记拿个本子做记录,说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钱,谁谁谁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讲,记下来,以后和林擎要钱。
林飞白什么寂寥黑暗深海都没了,只想表示拒绝,然而没用,某人想做什么其实谁也阻止不了。
林飞白听见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讲个啥好呢,感觉红楼梦不适合他这种钢铁直男,水浒传又太适合他了可能以后会更暴力,西游记这么可爱的故事还是给小甜甜先讲吧,那就三国演义好了,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嘛。”
林飞白的思路有点岔——小甜甜是谁?
自此开始每夜说书。
林飞白一开始是拒绝的。
这都什么故事?
说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曹操,如此奸诈,明明自己游荡无度,叔父好心教导,督促其父提醒于他,他竟然还诈他叔叔,装作急病倒地骗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来了以后又一脸无事,倒让他爹误以为叔叔撒谎,从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状。
奸诈!
和燕绥一模一样!
还是这个曹操,谋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错杀吕伯奢家人,又杀死吕伯奢以绝后患。倒是辜负了陈宫捉放曹。
这什么人品!
还有那个三姓家奴吕布,为一个女人弑杀义父,枉为英雄!
刘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荆州有借无还。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倒是英雄豪气令人神往,诸葛亮草船借箭舌战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马也算千古绝唱。
吐槽很快就忘记了,身体里那种千万只蚂蚁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暂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个风云变幻三国争雄的世界里徜徉,为诸葛谋而叹,为司马奸而怒,为张飞莽而摇头,为关羽勇而击节……将军百战龙骨在,红颜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转三国梦,却问英雄是阿谁。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旗卷赤壁马吞吴的三国梦境里走出,却发现对面的文臻已经困得坐在小凳子上睡着了。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似的,竟然犹自能撑着身体不倒。
林飞白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
每夜每夜,他从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来时,看见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汤羹后她的笑脸。
他盯着她的脸,几天下来,她好像也瘦了一点,粉团团的小圆脸显出了些轮廓,反倒更显得秀致,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沾了点这夜来的水汽,闪闪烁烁。
那一点点光芒,是他长夜里的萤灯,光芒弱而不灭,飘而不断,看似冷峭,实则温暖,始终含笑挂在他的苍穹,引着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节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颤抖着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惊破一个泡泡一样光芒流转却又触手可灭的梦。
然而锁链随即叮当响起。
林飞白一颤,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确定她没醒,才舒了一口气。
他凝视了她一会,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体,显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床,很干净,他几乎没在床上睡过,为了锤炼自己,为了心中不灭的骄傲,为了不堕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放纵,只有肌肤磨砺在坚硬的石地上感觉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着,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双脚踩住了自己的铁链,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轻微活动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离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刚刚触及她臂膀。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打横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将小板凳踢起。
林飞白抬头,就看见燕绥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眼神永远蔑视空茫的脸。
燕绥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连人带凳就这么呼噜走了。
林飞白靠着墙壁,没有说话。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忽然觉得,燕绥看文臻时候,那种永恒的令人心头发紧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有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他看她时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恼怒不满,也灼灼动人。
林飞白转头,窗户已经锁死了,看不见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闪闪地亮了,又有什么,悄悄地灭了。
……
林飞白越发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发地安静下去。
起初的挣扎嚎叫翻滚厮打越来越少,后期就变为沉默的压抑的抗争,无法发泄的抗争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来忍耐,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但人们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纲五常们以前每日还能远远地听着那些嚎叫,在担忧焦灼中确认林侯还活着,但此刻失去这声音,反而让他们发疯,有时候冒险去听墙角,隐约也能听见一些让人不安的对话。
“……越来越瘦了……”
“看起来怕人……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两个大眼珠子偶尔滚一下,骷髅一样……”
“可怜,也算一个少年英杰,落得这般模样……”
三纲五常听得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整日游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荡。
文臻有次出外采购回来,远远的看见师兰杰在道边跪着。
“姑娘,”他声音沉痛而悲哀,“放过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说完他拿出几张大额银票,放在地上,道:“这是师某全部身家。献给姑娘,只求姑娘给他一点福寿膏。”
这个骄傲的护卫首领,说完便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声,上前去拿了那银票,塞在自己口袋里,走了。
福寿膏?
当然没有。
不仅没有,当晚林飞白还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莲粉老母鸡汤。
……
燕绥勒令文臻不能再独自行动,任何时候出门必须有不少于二十人护卫跟随。
也府里也一样,府里未见得比府外安全,三纲五常游魂一样,看见燕绥的院子都目光里燃烧怒火。
文臻现在也很少出门,她很累,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熬过了生不如死的最初,还有一个更艰难更漫长的心理抵抗战要打。
每晚的喝汤时间变成了故事会,听众增加了一人——燕绥也做了个小凳子,每晚来听故事。
本来他这个长手长脚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种只适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万物不可不对称,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飞白很愤怒——本来是他独享的东西,为什么这家伙要来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寿膏了吗!
燕绥也很愤怒——小蛋糕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我先享用,怎么这个家伙居然把三国给先听上了?不行,重讲!
文臻也很愤怒——特么的你们有完没完,不就听个故事,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幼儿园抢糖吗?
故事在她脑袋里,那两个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旧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讲到孙猴子抢来金箍棒,林飞白冷笑睨燕绥,“阁下当可感叹遇见知音。”
燕绥道:“我这不是为你么,有些人吃膏子把脑子吃坏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调戏嫦娥被罚,燕绥微笑瞧林飞白。
“不知道怎的,听见这个我忽然想起林飞白小时候追在唐慕之身后,被她推到湖里。”
林飞白面无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从小被人夸赞耳垂大有福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飞白冷睨燕绥,“朝中一直称赞殿下多智近妖,咱们也不明白这个妖指的是哪种妖,现在总算有答案了。”
燕绥微笑,“想起那个被孙猴子圈在圈里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还好吗?”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娶妻高老庄,燕绥十分满意,“林飞白啊,听说你神将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个庄子就叫高家庄哎。”
林飞白点头,“父亲买了打算赠给殿下以后立王妃做嫁妆。”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林飞白点头,“这名字好,殿下应该喜欢,都说殿下头角峥嵘,也不知是金角还是银角。”
燕绥取出一只玉瓶儿,装模作样对着林飞白,“喊你一声你可别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绥烦了,以千两黄金买到了文臻新故事的定制权,当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贵一定淫的文臻开讲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当晚燕绥十分愉悦,屡次恭喜林飞白首次荣膺女主角。
无可取代啊,他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飞白以两千两黄金中标,当晚文臻的故事会主角换成了浪子燕青,这回因为价格高昂,文臻不辞劳苦地进行了艺术加工,故事主题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
当晚林飞白恭祝殿下将来喜提贤妻如二娘。
……
近来的风声越来越不好了。
林侯已经好多天没有动静,连燕绥也少出去了,那个院子里整日静悄悄的。
有时候越是沉静越是恐怖,众人心都压着,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很明显,德容言工们的巡逻次数也在增加,三纲五常被防范得更紧。
三纲五常为了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也加强了戒备,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驻扎在那个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声脆裂的爆响,随即一声女子的惊呼。
听声音像是文臻,三纲五常都立即被惊起,往院子奔来。随即便被同样很快出现的德容言工给拦住,两大和主子一样不对盘的护卫团就在墙上墙下,再次展开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对骂。
里头却似乎有了动静,忽然又有一个护卫惊呼一声,大喊“不好了,里头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墙头上的德容言工已经纷纷变色,也顾不得骂战正酣,纷纷跳下墙头回去了。
这让三纲五常更加心如猫抓,都立在墙下听里头的动静,先是锁链巨响,然后又有崩裂之声,轰然一声大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破了,又有肉体跌落之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声听来是林飞白的,怒喝却像是燕绥的声音,还有文臻的尖叫,“他疯了!他疯了!”。
师兰杰再也忍耐不住,纵身上墙,一眼就看见主屋窗户竟然已经撞破,林飞白正手脚并用死死缠住燕绥,燕绥几次抬手俨然都是杀手的姿势,看得他心惊肉跳,而一边文臻的手上捧着一个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寿膏!
地上林飞白咻咻如兽,头撞肘击腿锁指叩,虽然瘦成了鬼,依旧招招都是近身杀招,眼眸血红,神情里满是戾气,显见得恨极了燕绥,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大叫,“叫你们捆我!”
“叫你们不给我药想要我伤口烂死!”
“叫你们不给我药还要耍我!”
燕绥冷着脸,终于动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当真以为我怕了你爹不敢杀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飞白倒飞而出,砰一声扎在地上,忽然一个打滚,扑向了文臻。
文臻惊呼急退,但林飞白此时身形如鬼魅,来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经从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夺走。
人影一闪,燕绥也到了,出手来夺那瓷罐子,林飞白抓起那罐子里的福寿膏就往嘴里塞,见燕绥来夺顿时怒极,手里另一把福寿膏猛地塞进了燕绥嘴里。
这一下来得突然,燕绥和文臻都怔住,林飞白飞扑而上,用肘死死压住燕绥的嘴,大喝:“你说这个有毒!那你自己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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