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擎燕绥都很意外。
那竟然是司空昱。
留山一会,他便失踪,燕绥听文臻说过他的事,结合他以前得到的一些消息,可以确定这位身世比较复杂,不是司空家的人。
燕绥甚至因为某些疑惑,调查了司空昱这几年的行踪,然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位司空家的世子,天机府的第一能人,竟然是西番耶律家的人,自小被培养了送到司空家,李代桃僵。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本该能掌握天机府,获得皇帝宠信,最后成为司空家主,成为朝堂大佬。
那到时候,东堂便等于在西番面前敞开了。
他的真正大哥,西番那位耶律家族的耶律靖南,用十余年的时间铺设这细作之计,内心宏图盘算不可谓不宏大,然而他运气却不够好,后来司空昱遇上了南齐女帅太史阑。
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但夹在家族和深爱的女子之间的痛苦可想而知,而耶律靖南最后为了掌控他,将他唤回家族,不惜营造数十年假象,不惜控制了他的神智。
留山便是他再一次控制弟弟想要从东堂分一杯羹的举措,然后再次被文臻燕绥撞破。
耶律靖南是个人物,可惜运气太差,前不久已经死在南齐女帅手下,整个耶律家族都被太史阑沉了河。
西番皇帝也在凝视着司空昱的背影。
这个人,是耶律家族的人。耶律靖南在对南齐最后一战时,曾将这人送至皇宫,说明了他的身份,并表明此人有大用,愿以此人换陛下恩典。
但这人常日浑浑噩噩,似清醒似糊涂,并不像个有大用的,且他私下打听,得知这人身份,在耶律家也有几年,却并不怎么好驾驭,时常逃脱,也不愿为耶律靖南所用,几次反噬。
这样的人,他自然也不敢用,只是想着留着或有用途,便日常供养着,那人偶尔很明白,偶尔又空空茫茫的,并不像痴了傻了,却又对这世间似乎没了什么留恋,没人虐待他要求他,便也不走,给吃便吃,叫睡便睡,除了偶尔喃喃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其余时间竟然是个十分安分的人。
这次出征因为他的身份,也带着了,此刻推上城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法拿百姓要挟,还要拖延时间拖住林擎好让军队悄然出城偷袭池州,能拿出来交换的,也只有他了。
城下,燕绥目光一闪,随即笑了,“怎么,拿你们一个高级细作来换你们的公主?天下有这样的交易?”
西番皇帝一怔,没想到这事儿他也知道了,但他随即道:“司空家的世子是我西番的细作,这样的大事,这样的人证,你拿到手了,掰倒司空家族,于你们皇帝面前,不也是大功一件?”
燕绥的眼底尽是不屑,“你这建议,就好像和一只狮子说,我送你一只老鼠,可以帮你找到兔子窝。”
西番皇帝:“……”
自古未见如此骚之比喻。
谈判如此便进行不下去了。
燕绥忽然又道:“司空昱,还记得留山遇见的那个大眼睛姑娘吗?”
城头上司空昱眼睛眨了眨,困惑地抬起头来。
“还记得她和你说过的话吗?”
司空昱又眨眼,眼底光芒一闪。
当初文臻发现他神智被控,盯着他的眼睛和他说。
“谁试图控制你,你就杀他。”
“谁想伤害你,你就杀他。”
“谁要你去杀你不想杀的人,你就杀他。”
简单干脆的三句话,司空昱记得很清楚,所以后来的几年,耶律靖南发现再也无法顺利控制他,只要试图操纵他去杀人,就会被反噬。
所以最后一战前,他不敢带着司空昱,却将这颗隐形的炸弹,放到了皇帝的身边。
城下燕绥继续道:“那个大眼睛小姑娘啊,她是那个会复原会毁灭的女子的挚友,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在同一间屋里长大,一个叫对方男人婆,一个叫对方小蛋糕。”
司空昱眼底光芒爆闪。
他背对着西番人,背影一动不动,西番人看不出他的变化,燕绥却看清楚他眼底一霎迷雾乍破,星芒遍天。
“小蛋糕的挚友最近好像在找人呢。”燕绥道。
司空昱轻微地颤了颤。
“她为她的知己,把那个坑害他的家族都宰了,二十万大军沉河,不惜背上屠夫之名,”燕绥毫无惋惜只有赞叹地摇头,“啧啧,够狠。”
司空昱眼底波澜横起,化为将他自己都能淹没的巨浪高潮。
“人生能得这一知己,倒也不枉。”燕绥纯粹像在感叹,“只是难啊,难!”
他最后一句声音忽然提高,音调也微微变化,如猛兽咆哮一般猛然灌入城上所有人的耳中,而于司空昱,则听见了一声“阑”!
如一道巨杵狠狠撞破最后一层迷障。
他霍然抬头,下一瞬,不见。
西番城头惊呼。
再下一瞬,他出现在西番皇帝身后,一脚狠狠踹向一个金瓜力士。
那力士猝不及防,一声大叫,往前一扑,手中沉重的金瓜正捶在皇帝背后。
西番皇帝往前一扑,噗地吐出一口血。
司空昱又一闪,消失于城头。
下一瞬,他鬼魅般出现在燕绥马前。
那一边,林擎早已抓住城头大乱的时机,大喊一声:“西番皇帝被刺身亡,攻城!”
大军如潮水般冲前,司空昱一动不动,他微微仰头,盯着燕绥,问:“她还好吗?”
燕绥也盯着他,半晌,轻轻一笑,伸手:“欢迎回家。”
……
午夜的深宫,一重重的飞檐仿佛无数在黑色云海中静默的船。
永王披着大氅,明黄缎靴在薄雪上印下淡淡痕迹。
他仰望着香宫的方向,深红的宫门关闭着,有淡淡的檀香氤氲,和以往一样。
这几天,心绪烦乱时,他总会不自觉来香宫和慈仁宫之前转转,有时候都已经走到门前了,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门。
不想见,不愿见。每一眼都是撕裂伤口,每一顾都是背叛心意。
便如和云深,也终是相忘于江湖。
永王垂下眼眸。
答应过要给云深交代,然而这终究是他的母亲。
能做的,也只有永生的疏离。
明日他便要登基,做这一生想要做努力要做临到头来终于可以做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快乐的事。
想过很多次这一天,也想过很多次这时候要有很多话和母后说,然而真到这一天,却已经没有了说的心情和机会。
青砖地上薄雪被踏碎,香宫里檀香太重连梅花都不开。
永王最终转身离去。
他身后,慈仁宫正殿,水仙花开得疯狂,幽幽香气无孔不入,太后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陷身于永久的昏乱和混沌之中。
无人救赎。
永王的身影越来越远。
太后依旧闭着眼,两颊却不知何时,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
有人夜半踟蹰,有人沉睡落泪,也有人,夙愿得偿,喜笑颜开。
闻近纯凌晨即起身,沐浴香汤,头发,身体,肌肤,指甲,都细细保养,而深青配深红的皇后礼服和宝光闪耀的凤冠,就供在条案之上。
天亮后永王举行登基大典,而她会陪他一起走上万丈玉阶,以皇后之尊,接受群臣的礼拜。
闻近纯看着铜镜中颜如舜华的自己,恍惚如在梦中。
原以为谈判会很艰难,毕竟她是前朝妃子,嫁过他人,永王未必愿意要一个残花败柳,更不要说立为皇后。可当初她试探提出想当皇后时,永王一口便答应了。
后来她又问他,自己的身份如何处理?毕竟叔以侄媳为后,这事太骇人听闻,朝中那些迂腐老臣,不会同意的。她想了许久,觉得要么以娘家姐妹的身份替代,只是终究不是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未免有些不甘。
永王却道,立谁为后,是他的自由,谁若不同意,自己金殿上撞死便是。
这话说出口,闻近纯大喜,想着帝王之威,终究非自己这种常人能揣度,如此,便欢欢喜喜等着母仪天下罢了。
热腾腾的澡桶里洒了以冰块储存的花瓣和从洋外运来的香油,琉璃小瓶里洒一滴便香气不散,一小瓶便价值千金,有宫人卷起袖子,不断地给闻近纯添加热水,又有宫人跪在一边,用洋外的磨石和精致的小金剪刀细心地给闻近纯修整指甲。
一桶热水用完了,宫人出门去换水,似乎有点慢,好一会儿才端着一大盆水进来。
袅袅热气遮没每个人的脸。
闻近纯浑身放松地泡在水中,想着明日的盛典,忽然想起文臻已经被调任为尚书令,现在也是朝中重臣了,只是是朝中重臣又如何?
还不是马上要跪伏在她脚下?
闻近纯忍不住笑出声,身边能近身伺候的都是亲信,也没什么顾忌,便悠悠道:“可惜啊,文臻还没回京,否则明日群臣于天阶之上山呼礼拜,她跪在头前,一抬头,看见本宫的脸,那该是何等有趣的场景?可惜啊可惜,本宫是看不见了。”
剪指甲的宫人低笑一声,添水的宫人也笑,道:“是啊。可惜,你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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