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叔颐无神的双眼,泪如泉涌。她没有一点声音,唯有那眼泪滑落脸颊,发出的细微声响。她这种哭法反倒叫看得人感到伤心欲绝。
“榴榴,你……”这眼泪终于流淌进了清子的心里。
清子不需要多加思考,便得出了那个叫她震惊的答案。
她们,她的国家,真的做错了吗?竟然令她那坚韧不拔的挚友伤心痛苦至如此地步,甚至只为了这等小事,这叫她活命的一点变通都无法忍受。
颠倒的世界,终于在清子的眼中翻倒了回来。她震惊地发现,这所有的一切错得离谱,然而之前的自己却视若无睹,就好像是病入膏肓,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应该说是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察觉不到。那种伟大的荣耀的错觉,将整片红日遮掩,只剩下叫人不寒而栗的可怕的惨白。
这世上怎么会有夺去别人的土地,别人的家园,别人的性命,还是正义的事情呢?不管是为了什么,鲜血证明一切的邪恶和残忍。
她的国家早就错得离谱。
只是她们,谁也没有发现,谁也不肯发现罢了。
那么榴榴呢?深爱着自己祖国的榴榴,该有多么地痛苦和伤心啊。她的国家侵占了挚友的祖国。而她在民国二十年时竟然还写了那样一封信。
那是一封信吗?不!那是一把刀子。她用那封信在榴榴的心上,在那道热爱祖国而受伤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扎了一刀,毫不留情。偏偏她自己竟毫无知觉,还洋洋得意于自己国家的强大。
清子觉得胸口闷极了。她无法想象榴榴在知道祖国失去了国土之后,发现她这个挚友也是帮凶之一的那个瞬间,会有多么的无奈、痛苦和失望。
清子望着她深爱的挚友,犹豫了许多次,却还是问了出来。“榴榴,你恨我吗?”
“是的,我恨你的国家。我恨你身后的那些凶手、屠夫。也恨……没有办法仇视你的我自己。”她应当要恨她的。
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是两个国家,是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间的,血海深仇。这是无法被原谅,也决不允许被原谅的仇恨。
可是庄叔颐的良知却像个傻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有杀过人,没有杀过她的国人。她不是侵略者,她不过是,她不过是生在了那个国家。
可是那又怎么样?她的父亲杀过,她的兄弟杀过,她认识的,她身后的,一切都是顶着中国人的鲜血,才站在这里的。她是个帮凶!她不值得被谅解!
哪怕她一次又一次地救过自己,哪怕她曾经是朋友、是知己,哪怕她……是清子。
庄叔颐痛苦的并非是仇恨,而是做不到仇恨的自己。
清子满含着泪水,却没有落下眼泪来,仍然努力地保持着微笑,一如既往地用温柔的语调说道。“我知道答案了,榴榴。快走吧。望你珍重。”
庄叔颐毫不犹豫地离开,吝啬地不肯多说一个字。
清子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追了几步,轻声地呢喃。“对不起,榴榴。”
然而她知道,那个曾经将自己视为知己的中国女孩,不会需要,也不愿意接受这一句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道歉。
当庄叔颐的身影在眼前彻底消失,清子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心痛得直不起腰,蹲在那里,痛哭流涕。
她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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