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太太还站在院子里,一瞧见韵梅,她就跟着走起来。她好像知道,韵梅不乐意让她把妞子抱过去,所以在后面跟着。
李四大妈本来跟天佑太太站在一块儿,这会儿,也就不假思索地跟着婆媳俩。三个妇女前后脚走进屋里去。
影壁那边,相声方六正扯着嗓门在跟街坊们说话,“老街坊们,咱们今儿可该报仇了。”他这话虽是说给街坊邻居们听的,可眼睛却只盯着日本老太婆。
大家都听见了方六的话,然而,没明白他的意思。北平人,大难临头的时候,能忍,灾难一旦过去,也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者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处世哲学活下去。这一哲学的根本,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瞧,日本人多凶——可日本投降了!八年的占领,真够长的!然而跟北平六七百年的历史比起来,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没动手。
方六直跟大家说,“咱们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今儿个干嘛不也给他们点儿滋味儿尝尝?就说不能杀他们,还不兴啐口唾沫?”
一向和气顺从的程长顺,同意方六的话。“说的是,不打不杀,还不兴冲他们脸上啐口唾沫?”他囔囔着鼻子,大喊一声:“上呀!”
大家冲着日本老太婆一哄而上。她不明白大家说了些什么,可看出了他们来得不善。她想跑,但是没有挪步。她挺了挺腰板儿,乍着胆子等他们冲过来。她愿意忍辱挨打,减轻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过。
瑞宣到这会儿一直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觉。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地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中国人都尊重斯文。瑞宣合他们的口味,而且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教育的。
“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特别强调了“老太婆”三个字。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日本老太婆。方六头一个摇了摇头。谁也不乐意欺侮一个老太婆。
瑞宣回过头来对日本女人说:“你快走吧。”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走开了。
二十四
在重庆,成都,昆明,西安和别的许多城市里,人们嚷呀,唱呀,高兴得流着眼泪;北平可冷冷清清。北平的日本兵还没有解除武装,日本宪兵还在街上巡逻。
一个被征服的国家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像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然而叫人痛快的是:日本人降下了膏药旗,换上了中国的国旗。尽管没有游行,没有鸣礼炮,没有欢呼,可是国旗给了人民安慰。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屹立。海子里的红荷花、白荷花,也照常吐放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依然庄严肃穆,古老的琉璃瓦闪烁着锃亮的光彩。
北平冷冷清清。在这胜利的时刻,全城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日本人忙于关门闭户,未免过于匆忙。
最冷清的莫过于祁家了。瑞宣把爷爷扶回屋里,老人坐在炕沿儿上,攥着瑞宣的手。他想起八年来的种种困难,恨不得高声大骂;想到死去的儿子,孙子,重孙女,又恨不得放声痛哭。
他慢慢松开了瑞宣的手,又慢慢躺下了。瑞宣把小顺儿叫进来,要他给太爷爷做伴。
这差事小顺儿愿意承担。没了妞子,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太爷爷一块儿呆着,总算有点事做。他乖乖地让老人攥着他的手。
老人闭上眼睛,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热气顺着胳臂一直钻进老人的心里。他觉着自己不但活着,而且还攥着重孙子的手——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他像是在腾云驾雾,身子也化到云彩里去了。他把小顺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小顺儿以后可以安享太平,生儿育女,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老手和小手合成了一体。老人睁开眼睛,好像要对小顺儿说,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俩都得活下去。只要咱俩能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到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
小顺儿看见老人睁开眼睛,想找两句话说。他问:“太爷爷,您醒啦?”
老人没回答,又把眼睛闭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瑞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绕了好几个圈,打窗户外向里望了望,母亲和媳妇还坐在床头上瞧着妞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走开,站在枣树下。
这当儿白巡长和金三爷走进来。
白巡长跑得浑身是汗。他用一只手擦脑门上的汗,把另一只手伸向瑞宣。“喝,——祁先生,咱们胜利了!”他准备亲亲热热跟瑞宣握一握手,可一见瑞宣脸上那副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祁先生?”
瑞宣还没搭茬,金三爷就开了口:“祁先生,帮帮我吧。胜利了,还不赶快去找找钱先生和我那外孙子?求求你,帮着找找,看看他们到底给弄到哪儿去了。”
瑞宣很愿意马上跟着金三爷去找钱先生,可是打不起精神来。他不能把妈妈和妻子留在家里陪妞子,自己跑出去。没准儿妈妈伤心得会背过气去,甚至于死掉。他指了指屋里。
白巡长走过去,金三跟在后头。白巡长打窗户玻璃往里瞧,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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