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分壮丽的一幕。
自脚下所踏的土地往前看去一直到遥远地平线的另一端为止,山坡上的树木与灌木被清理干净之后人力将山坡理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梯田。
山脚下约莫有三米宽的溪流是久远过去人工开凿的,直接从永川河流域引水进来之后,每隔一段就设立一台木制人力水车,倾斜着安放在山坡上,通过脚踏将水运往山上。
水车由一个带有踏板的转轮和一条每一节都带着一个小木桶的传动带组成,另一头安放在水里。只要人在这一头的转轮上像是走阶梯一样踩踏板,传动带便会开始运作,自动地以每一个小桶舀起小溪中的清水并且向着上方运动,在到达顶端之后又因为结构设计而倾斜小桶倒下清水。
无需人力往复背负,只需要踩水车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将溪水运到山上。之后便只依赖于自然的重力,水逐渐往低处流溢满每一段的梯田。
农人们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有在沟渠因为杂草而堵塞的时候用草叉清理便可。
依托于这样高效率的农用基础设施,人力和耕作的时间成本被大大地降低了。尽管农民仍旧是社会的底层,但月之国的农民过的日子却和里加尔那些时常被领主苛捐杂税弄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农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贫穷确实依然是大部分人的常态,但月之国的所谓贫穷,指的是好的东西吃不起,杂粮粗粮可以吃到饱,衣物多半是补了又补的,而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那种贫穷。能吃饱,但没法吃好;有屋住,虽然不算大。每天需要劳作,一年也就只有清明节这种全国上下的节日可以放松一下。
他们是富足的贫穷,尽管一生多半都无法突破自己所在的阶级,却也依然可以安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如此独特的光景,对自里加尔大陆远道而来的人而言,当真是难以想象。
统一而又强大的中央,有力的监管措施避免地方官员对平民剥削严重——这是政治结构上的原因,但仅有这一项的话却也只是画饼充饥。
真正决定了月之国物质文化丰富的,是他们千年和平没有战乱破坏累积下来的大量基础建筑设施。眼下一行人即将穿过的水车与梯田,便是这一方面的缩影。
不论精神上口号喊得多么响,倘若物质基础无法得到满足,那么现状就依然无法改变,或者即便短时间内产生了变化,终归也还是会重新趋于混乱。
如果说有信仰的忠诚武侍者阶级构成了这个国家的中坚与骨干,那么遍布各地井然有序地从事着自己行业的工农百姓,则是这个国家结结实实难以撼动的稳固底子。
依托于基础设施,高效率,井然有序的耕作,意味着他们可以拥有更多充沛的时间与精力去做别的事情。
农人耕田之余织布与糊纸伞在泰州是十分普遍的,而一行人身后北城门附近的小商行的老板们,也大多乐意于从农户手中接过他们制作的物品,进行托管售卖。
阿方索教士看着这一切,结合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内心中的五味杂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是一个全国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满足于现状的国度,像是根基稳固又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白色教会的现世苦难皆是考验,来世会有更美好生活的宣传对于他们丝毫没有吸引力的事实,越是深入了解这个国家的百姓,他就越是能够肯定。
各怀心事,思绪万千。壮丽而又辽阔的景色和人生百态给予他们的思考并非两三句话就可以概括,但这类问题可以慢慢思索,眼下他们有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去做。
物资几乎消耗殆尽了,他们得想办法补充。
而除此之外——亨利与米拉回头看向了身后打扮与和人平民一般无异的夷人们。
特木伦等人的共同旅行,到了这里也算是要正式结束了。
接下去他们前行的道路上和人的势力越来越庞大,哪怕有武士们打掩护,对于现阶段受到新京追捕的少数民而言,风险也实在太大。
他们打算进山,前去夷人在群山之中的避难点,而最好的出发时间便是这最近几天。
大隐隐于市,五十余人规模的一支夷人部族若是孤零零地进山,是很难躲过和人设立的一些关口耳目的。
但如今是全国范围内的清明假期,上山祭祖踏青的平民多如牛毛。混入其中悄然消失于山野,也不会有谁人能注意得到,这样一来便不会给和人武士们追踪自己找到夷人避难点的机会。
“真、真的不确定跟我们走吗?”在梯田末端岔道停下来,特木伦对着璐璐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夷族少女摇了摇头,尽管是同族,但她却并不属于特木伦的这一支分支。
前方便是别离之地,亨利一行与武士结伴将走西面的岔道向着永川河流域附近回归,而特木伦等人则要取东方的道路,进入群山之中。
作为离别的赠礼,最后的物资和一些工具被送给了他们以供这一路上使用。
共同的旅行和之前面对山贼的并肩作战使得武士们也消除了隔阂与夷人建立起了些许信赖关系,尽管只不过是数周的时间,分别之时依然有些令人伤感。
但人生便是如此。
走上了岔道的两方人马在快要看不见彼此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按着头上斗笠的边缘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有缘的话,还会在哪里再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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