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姑娘说得对极,我在这岛上寻摸了一个多月,越看越觉得这赤屿岛的水深着呢!”宽叔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外跃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
宽婶唬了一跳,嗔怪了他几眼,却又忙不迭地去灶上给丈夫重新热饭食。
宽叔毫不在意地在椅子上坐了,先把傅百善今日的功课看了,指出几处不足后才道:“我日日跟着那些水手船头厮混,知道有艘大船明后天就要离港,借口说想带着孩子们跟船出去做工,图他工钱给得高些。要是年成好些,几年积攒下来就可以买地盖房娶媳嫁女,也算对得起我死去的兄弟了。”
抹了一下口角的水渍,宽叔楞起眉毛继续道:“结果空闲时,一个平日里相熟的人悄悄跟我说了一个事,说千万莫眼馋人家的工钱高,还不知有无性命享用呢!我连连追问又塞了五钱银子,他才勉强说大当家在阿丹、麻林国附近买了很多块地,每年都雇佣了很多人到那里做工。只是他们这些船头年年往那里送人,却鲜少往回接人!”
傅百善微眯了眼睛道:“那些被运过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宽叔眼中精光频闪,沉声道:“我打听了,那人先是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才假装轻描淡写地说那些都是在家乡无甚亲朋的孤寡单姓之人。”
傅百善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我在青州时,让陈溪为我收集各地的朝廷邸报,曾经看到过一则消息。仅仅是癸酉一年,济南、兖州、青州、东昌、登州、莱州六府共失踪一百一十四人,其中有老有少男丁居多,俱是乡村之中的孤姓之人。县府具结上报说是倭匪为乱裹挟而走,现在看来有多少人被赤屿岛的当家们赶去当牛做马,也未可知呢?”
屋中一时静默,若是真相当真如此,也委实太过骇人了一些。宽叔出身军中斥候,其身手见识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行事又向来谨慎从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只怕这岛上果真有些不妥之处,如今在众人的眼中只是初现端倪而已。
荔枝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咋舌,“这帮人有那么大的胆子吗?拐卖人口可是重罪?我听说大当家号称净海王,还严诫手下烧杀掳掠,在岛上的名声好得很呢,我就看见好几户人家给他立了长生牌位。”
宽婶在外间灶下掖着手系着围裙,面露哀戚啧啧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远远看着挺良善厚道的一个人,就像乡下教书先生一般和气,谁曾想竟能做出这般事来。那些人千里迢迢不过是为讨口饭吃,只因在家乡没有什么帮衬,即便是在异乡死了残了也无人为他们出头喊冤……”
宽叔冷笑一声突发了姜桂之性,斜了一双老眼嗤声道:“良善二字撑得起这赤屿岛几千号人的花用?撑得起每月各路商家争相来此歇脚?撑得起连朝廷都垂涎三尺的海市交易?若是没有金山银山供着,他毛东烈敢在东海上称王?他今日的风光,不过是拿了贫苦人家的白骨一层一层垒垫起来的罢了!”
荔枝听得这话头有些不对,讷讷地侧过头看了一眼。
傅百善叹了一口气,抬眼直视宽叔,“您莫拿话激我,我晓得您的意思。本来剿灭海匪是官家的事情,轮不着我等平民百姓去管。更何况我原本只是为寻父而来,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徒惹事端。”
宽叔没想到傅百善如此直白,一时怔住。却听她继续言道:“你别怪我独善其身性子凉薄,以前我娘曾跟我说起外祖父,说他身手本事无一不缺,最终却身首异处还险些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就是因为他们宋家人性子耿介孤高不善逢迎,在朝廷又身单力薄没有根基,才会那般容易被小人构陷,连两个舅舅最终都没落个全尸。”
沉默了一会儿,傅百善复道:“如您所说,赤屿岛这么多年都往哪里送人,却少有人疑怀,说明那处地界必定是关隘重重。我们要是贸贸然跟去,又贸贸然将那些人解救出来,先不论是否成功,即便侥幸成功了,凭我们几人之力如何将这些人全须全尾地弄回中土?即便弄回中土,这些人多半已经被销掉户籍路引,到时候朝廷又将如何自圆其说?”
宽叔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宋家满门男丁丧尽只留下宋知春一人远避广州,不就是不愿面对昔日的疮痍吗!这会他见了那些无知愚民的可怜之处,就大发恻隐之心,却是将姑娘将傅家人拉入危险境地而不自知了。
傅百善靠着桌子仔细想了一番,手指按在那张羊皮海图上良久未动。屋角的青花粗瓷灯上的烛火晃动了几下,映得她脸上的神情越发沉静,“宽叔也莫心急,等我把爹爹找到再论下事。他一向见多识广海路又极熟,到时候我们把这些情况一一记下,回去跟海卫所的将军大人们如实禀告,岂不比我们这般空有热血无头苍蝇似地乱窜来得要好?”
这话温柔妥帖半点没有难为人,宽叔不敢再倚老卖老忙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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