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彼端,傅家大老爷仍旧口沫横飞义愤填膺,“……你不在家,弟媳和珍哥就越发胡闹,半声招呼不打就捐了几万两银子出去。我生怕她们娘俩把二房的家底败光,才顶着恶名想为她们打算一二。我要是不管这一摊子事,到时候小五小六长大了,岂不是要怪我这个当伯伯的光站干岸看热闹!”
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忽忽吹来,几片早早枯黄的树叶翻滚着匍匐在脚下。虽是夏末,深夜的风中已经带了些许寒意。
傅家大老爷却越说越是委屈,“珍哥是我的亲侄女,她的婚事我怎么敢轻忽!夏坤是实打实的秀才,是她亲姑姑的儿子,是咱俩的亲外甥。珍哥又是个要强半点不容人的性子,夏坤性情和软惯会伏低做小,配给珍哥多合适,却叫她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抽到门边,半天都起不了身子!”
傅满仓眼底意味莫名,只徐徐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嘬着。
傅家大老爷满面的红光,显见心情激动喝得有些上头了,他压低了身子道:“夏坤就罢了,即便使些小性也没什么,可后来珍哥在她及笄礼那天干的都叫什么事?人家秦王殿下是多金贵的人,亲自到席上来给她贺芳辰,她倒好话没说两句,连礼物都拒绝了。我听说珍哥的教习姑姑从前是宫里出来的,难不成就这样教我傅家的女儿?”
傅满仓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心里却忽然涌上一片沁骨的悲凉,“大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饱读圣贤之书,难道不知未嫁姑娘收下男子所赠对簪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对簪是嫁娶所用之物,下聘之时由男方女性长辈亲手为女方插戴于头上,意味着两姓人家至此缔结良缘。傅大引着一陌生男子给刚及笄的姪女送对簪,不知情的人只会对女孩有微词。
前朝承袭晚唐五代遗风,加之皇室的纵容,官吏文士养妾狎妓歌酒满前,当时许多人家不以自己的女儿作养娘侍妾和歌女为耻,很有笑贫不笑娼的味道。大户人家的女子也褪去矜持追随时俗,一时引得伦理纲常混乱,士绅道德败坏。
本朝自建朝初始,几代皇帝为正肃风纪都大力推崇大儒伊川先生的理论,认为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男女大防便看得尤其重要。傅满仓虽然不是那等僵固不化之人,但是也容不得那个什么秦王殿下没媒没聘的轻佻举止。
谁想不提这遭还好,提起这遭傅家大老爷火冒三丈,腾地一下站起身子道:“秦王何等风华人物,难得看中了珍哥,可珍哥却一味拿乔,推三阻四不说还几次给秦王没脸。幸亏殿下大度,还有我在一旁说合,才没有为傅家招来祸事!”
女儿自尊自爱却被人说成拿乔,傅满仓一时只觉荒谬不已,强压下心头怒火忍气道:“珍哥是我长女,怎可与人为妾?”
傅家大老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秦王殿下求娶珍哥,许诺她为正经上玉牒的三品侧妃,如何等同寻常妾室?”
傅满仓终于明白大哥读书竟然读得如此迂腐,上赶着让自己的亲侄女去做妾的缘由,其实就是这么多年两人的认知从来都不在一条线上。难怪大哥漏夜前来,面对自己时还这般振振有词丝毫不觉愧疚。
傅满仓忍了心头失望闭了眼睛复睁开,耐下性子一字一顿道:“即便是做了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低人一等的妾室。珍哥自小被我们夫妻娇养,性情直率纯良眼里却向来容不得沙子。她只适单家独院的一人独大,把这样的孩子关在内宅里跟些女人明争暗斗,你放心我却是不放心的!”
傅家大老爷嘴巴翕张了几下,良久才嗫嚅道:“那秦王殿下处我该如何交待?他得知珍哥回来后,已经举荐我到江南道任六品漕运使,我……我已经答应了的!”
傅满仓便觉一阵头目森森。
想起自己终究念及旧情,自家大哥纵使做了这么多的糊涂事,其本性还是好的。毕竟是一母同胞不好太过,所以忍了心中的芥蒂,往京中郑瑞处捎去书函,请他为大哥谋求一处清闲的差事。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事了,大哥早已不是当初性情耿介的大哥了,多年官宦生涯早已让他懂得如何为自己绸缪了。
傅满仓心中愤懑几欲掀桌而起,却只是冷冷瞥过去一眼道:“那就劳烦大哥跟那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回禀一声,我家珍哥自认容貌粗陋才疏学浅,又早已与人定下亲事,秦王府的门槛实在是不敢高攀!”
傅家大老爷眼巴巴地看着人陡然大怒拂袖而去,隐隐约约的明白自己触碰到了兄弟的底线。可是他实在是难以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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