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生在徽正元年春末,皇帝为此特地颁了新的年号。
但新生儿因为身子骨素来文弱,坤宁宫里太医们就没有断过行踪。张皇后心生怨怼将这一切不幸都怪罪到皇帝身上,生下四皇子之后就闭锁宫门整曰整夜地亲自照看。除了太医们能时常进出外,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当面跟皇帝说了。
皇帝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明黄轿舆前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跪了十几个青衣内侍。张皇后身边的大宫人绿萝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恭谨道:“四皇子一切安好,娘娘让奴婢在圣人前回禀,请圣人毋须担心,娘娘自会尽一切努力求得四皇子安康。若圣人一意进去探望,引得四皇子病情反复,娘娘立时……自裁谢罪!”
宫门半开着,看得到坤宁宫宽敞的院子,石桌石椅上还有些未及清扫干净的花叶。屋檐下挂着十来盏宫灯,在春末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地摇曳着。大太监刘德一倒抽一口凉气根本就不敢抬头,他知道身边这位主子爷怕是已经气疯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就回转了。
后来皇帝又去过几回坤宁宫,见张皇后依旧与他置气似乎也没甚耐性了。六宫的庶务渐渐交付与刘惠妃手上,景仁宫门前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就是宫外谨身殿刘大学士府也变得鲜花着锦,似乎二皇子应旭被立为储君就在眼前。
但是以刘德一浅显的见识,宫中这位皇帝的心意越发幽微难测。往常大家伙还勉强猜得到一二分,如今却是蒙头虾一般无措了。宫中有品阶的后妃就那么几位,人人都说刘惠妃日后的富贵难以企及,可是皇帝并不时常流连景仁宫,对刘惠妃似乎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
皇帝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乾清宫的西暖阁,不大的屋子在夜里只点了几架烛火,孤孤单单的火苗一亮就是一整晚,高丽国敬奉来的金栗窗纸上的人影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子孤寂廖落的味道。刘德一心想,这样富极天下手握至高权柄的人,也不见得比咱们这些当太监当宫女来得快活!
皇子们渐渐长大,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却又暗潮汹涌。
刘德一最开始以为帝王属意的二皇子应旭,转眼就被派往凶险贫瘠的登州驻守海防,还美其名曰是对其的磨砺。他以为帝王属意三皇子应昀时,那位的手段却又是一味苛责怒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最后连他自己都迷惑不清了。
宫里宫外似乎一夜之间就平复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忽然有一天锦衣卫指挥使石挥急急赶回京城,在宫门外执了一枚金牌漏夜求见。刘德一接过那枚金牌时心里陡地便是一突,这是宫中有巨变时为给重臣行走宫禁方便才能使用的,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处?
石挥在西暖阁里呆了整整半宿,天亮时才出来。刘德一眼尖地发现这位指挥使的脸颊生有明显的皴裂晕红,那必定是受了西北风沙浸染才会有的形状。看来这位石大人走了不少地方呀,他正在暗自揣摩时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杯盏摔裂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事引得皇帝的震怒?刘德一看了一眼石挥,却见那人忽地抬起头来咧嘴低低笑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究竟还是找到机会说服了张皇后,将已经八岁的四皇子带到上书房读书。其饮食起居样样不假于人手,色色都亲力亲为。就有御史台的大夫上折子谏言,说父子君臣要有父子君臣的样子,不可过于骄纵四皇子云云……
结果皇帝将奏折当堂摔在那个大臣的脸上,泣泪道小四是皇后所出嫡子,自幼体弱多病罹患心悸之症。满朝的御医都说这孩子活不过成年,他这当父亲的贵为天子即便骄纵一下幼子,又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处不成?
虽然大家都知道四皇子不康健,且很可能活不过成年,但是被皇帝当堂承认还是头一遭。都是为人父母的,即便是当朝皇帝也是人,也不免怜小惜弱。这样一想众人都心有戚戚焉,那个带头上折子的大臣连连叩首请罪,说自己不该将一片慈父之心误解成骄纵之心。
此后朝堂上的风气又是一变,皇帝照旧悉心照料着四皇子,转头似乎对三皇子应昀的聪慧和博学颇为赞许,屡屡在朝臣们面前夸许。但是以刘德一这等人细细瞧来,这里头似乎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捧杀味道。然后,两位成年皇子之间的争斗便无休止地开始了。今天你参了我的手下,明天我必定灭了你的人……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刘德一深夜奉命带着前太医院院正吴起廉及其夫人避人耳目地踏入重重宫门,悄悄地为病重的四皇子应昉诊治旧时痼疾时,他才窥探到了帝王隐秘至深的一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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