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也不知劈着叉的双腿,是啥时收起来的。开始她还蜷缩在墙拐角。后来,听外面阵势不对,就干脆钻到一片烂布景里躲起来了。外面的会,在这里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她熟悉的声音里,胡彩香、米兰都没说话。她还生怕胡彩香说话了。胡老师不是口口声声,要把她舅这个臭流氓送进公安局里去吗?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呀!可胡老师一直没开口。会中间,黄主任好像还点了她的名,叫她说几句,她说她牙痛,到底没说。米兰也没动静。
会开到最后,是黄主任讲话。他声音很大,有好多意思她听不懂,但不是啥好话,她明显能感觉到。黄主任说:“你个胡三元,是屡教屡犯,屡教不改(易青娥那时把这话听成了‘驴叫驴犯,驴叫不改’。她还犯嘀咕:领导怎么骂她舅是驴呢)。你看你一年,要犯多少次错误?你以为你都对?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大家一声吼,都群起反对你,总该不是我黄正大又把你冤枉了吧?动不动骂群众是‘烂竹根’,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千年的何首乌,万年的长白参?天底下就你能行,就你最金贵,是吧?这就是典型的白专道路、天王老子第一的思想在作怪嘛!你以为你那几下鼓,就敲得没人能比上了?听说省上戏曲剧院敲鼓的,都不在你眼里放了?胡三元哪胡三元,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搞不好,你的问题,可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了。我黄正大就是想挽救,也无能为力啦!痛心哪!大家得给他猛击一掌,该是让他好好清醒的时候了……”
黄主任的话,讲得很长很长。易青娥藏在烂布景里,差点没憋死过去。直到会散,胡彩香来找她,才把她从里面弄出来。回到舅房里一看,她满脸抹得跟花脸猫似的。布景上的五颜六色,全都染在她身上脸上了。
她舅倒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用砂纸细细打磨着一对小鼓槌。舅有好几副这样的鼓槌,都是在山里挖出来的。舅过去很少回九岩沟,一回去,就钻到竹林里挖竹根去了。有时挖好几天,才能发现一对他满意的。所谓鼓槌,就是最好的竹根。要通,要直,要细,要长。最好是两三年的竹龄,既有韧劲,又有弹性。舅常常能把手上的鼓槌,弯成九十度,一松开,又啪地直得跟筷子一样。说起筷子,有一次舅回老家,把一对新磨的鼓槌,晾在了箱盖上。她觉得好玩,就搭板凳从箱盖上够下来,把鼓槌当筷子,吃了一顿热乎乎的洋芋糊汤。结果让舅大为恼火,说饭把鼓槌烫坏了,不仅颜色难看,敲起来,也会由清脆、透亮、炸堂,变成出溜子屁一样的“咽声子”。舅为这事,当着娘的面,还磕了她几“毛栗壳”。在山里,大人打娃,都爱顺手把食指和中指抽起来,形成两颗硬咣咣的“板栗”状,磕在人头上,痛得眼泪当下就能飙出来。
舅爱他的鼓槌,是出了名的。可再爱,今天被开了会,还能这样一门心思地伺弄鼓槌,真是像胡彩香老师说的那样:“狗改不了吃屎。你舅就是个臭敲鼓佬的命,其余百事不成。”
舅不说话,她也不敢说。她看舅的两根筋背心泡在洗脸盆里,就拿起来不停地搓。舅说:“你不管。下午出的汗多,得多泡泡。”她还是搓。不搓她也不知道能干啥。
天黄昏时,米兰闪了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油乎乎的牛皮纸包。打开来,里面包的是两个卤猪蹄。
米兰说:“别生气了,这事还不都怪你自己。人家都能过得去,你偏要站出来,乱喊乱骂的,何苦呢。”
“我不提夜壶了,不伺候这些球了,还不行!”她舅的气又上来了。
“你看你。好了好了,啥也别说了,赶快给人家把检讨一交,就没事了。”米兰把声音压得很低。
“检他妈的瘪葫芦子,我给他检讨?让他把豆腐打好,等着。”
米兰把话题一转,说:“你不检讨?你外甥女的事,人家可是放过你一马的。”
“他咋放我一马了?”
“这娃音准的确有些问题。要不收,也没错。还是我跟黄主任的老婆说,人家才松了口的。娃还在实习期,将来还要转正,人家拿捏你的事多着呢。”
谁知舅把鼓槌朝桌上一板说:“去他娘的蛋。唱不成戏了,我外甥女也不缺胳膊少腿,还种不了地了?放不了羊了?娃就是来,也是要凭本事吃饭。不看他谁的脸,不当他谁的下饭菜!”
“好了好了,你胡三元这一辈子,就吃亏在铁壳嘴上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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