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看剧团在哪里。她急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是想找到剧团的队伍。
终于,她钻到了最前面。在街道旁边的两溜树上,趴着一群一群的男孩子。她是会上树的,她看还有树杈空着,就猴子一样爬了上去。树冠很大,看底下很清楚。底下人看上边,倒是有些费劲。好在这阵儿,也没人顾得朝上看了。她就刚好能在树上看剧团人游行了。她是不想让剧团人看见她的。何况有人说了,是要叫她在家看门的。
“来了,剧团的来了!”有人喊着。
紧接着,就听到一种最整齐的锣鼓,最响亮的喊声,还有最好看的秧歌队伍,从十字路口的拐弯处,威风八面地过来了。一街两行的人,都鼓起掌来。连孩子们也在树上拍起了手,直嚷嚷:“剧团来了,唱戏的来了!”易青娥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自豪感:“这是我们的!我们的队伍来了!”她用双脚钩住树杈,腾出手来,也拼命鼓起了掌。她看见,整个队伍还是由黄主任指挥着。黄主任手操电声喇叭,向前边的指挥车看一看,又向剧团的队伍喊一喊。当旁边的掌声一阵阵响起时,他甚至也跟着秧歌节奏,不由自主地扭了起来。不过他的腰是硬的,扭得可难看了。在人群中,她一眼看见了胡彩香老师、米兰,还有楚嘉禾、封潇潇,还有许多许多的同学。他们都穿得可好看了,妆也化得可漂亮了,简直跟剧照上的人一样好看。她在上边拼命地鼓着掌。她真想对旁边树上的孩子们说:“我就是剧团的。”可她又不敢,她觉得她还不配。说了他们大概也是不会相信的。她只遗憾,这样大的场面,可惜爹娘看不到,姐看不到,九岩沟的人看不到。沟里人,尤其是娘和姐,可是太爱赶热闹了。她也一样,沟里来个耍猴的,她都是要一跟半天的。
易青娥那时大概连做梦都想不到,十几年后,秦腔名伶忆秦娥的出场,让一个物资交流大会的演出,观众人数竟超过了十万。是这次大游行的十倍之多了。那天很多人,都是为一睹她的风采,才蜂拥而至的。当然,那场演出,也酿成了一桩让她一辈子内心都不能安宁的重大踩踏事故。这是后话了。
那天,易青娥在树上看完剧团后,又看了其他一些单位的游行队伍,就急着朝回跑了。她必须先回院子,要不然,有人问起了咋说。可就在她拼命朝回挤的时候,把一只白网鞋挤掉了。鞋是娘借邻居家的,本来就大,不知谁把后跟一踩,有人再把她朝前一拥,鞋就没了。她想回头去捡,可旋涡一样的队伍,很快就把她旋出了老远。她听见有好多孩子和女人的哭喊声,有人不仅把鞋挤掉了,而且还在喊救命。她就再也不敢回去找鞋了。顺着人流,她终于旋转到了街道边上,再从一个小巷子钻回了剧团。
只可惜了那只小白鞋。
剧团人很快就回来了,一个个累得咽肠气断的。都正议论着,说今天是剧团人出了大风头,却有人喊叫,说东西丢了。紧接着,好多人都咋呼,说自己的东西也丢了。大家就问,安排谁看门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易青娥,还有看门老头儿。看门老头儿说,没看见人进来。两个小脚老太太也说没见生人进来,她俩一直就在防震棚外晒太阳,拉闲话来着。易青娥就被一些人叫到了防震棚中间。先是问,后是有人吼叫。甚至还有人推来搡去的。有人干脆问,是不是她偷了。易青娥就吓得大哭起来。她如实招供,说自己也出去看游行了。这时,有人来说,贼是从后院墙翻进来的,好几片盖瓦都摔烂在地上了。虽说证明了不是她偷的,可走时有安排,是叫她看守棚子的。有人说是丢了特别贵重的东西,很愤怒,抬手就要打易青娥。胡彩香就站出来了。胡老师还没卸妆,两个眼窝的黑油彩,让汗水洇得就跟黑熊瞎子一样难看。她一把护着易青娥说:“你们真是黑了路了,能指望一个十一岁的娃看棚子?她连自己都看不住,还能看住贼?得亏她出去了,要没出去,不定还让贼把她脖子扭断了呢。”围攻着易青娥的人,才慢慢散了。
易青娥这天晚上独自一人哭了好久,她是偷偷钻到练功场里边的烂布景堆里哭的。她想出去哭,可剧团有规定,任何学员,不经允许,都是不能走出这个院子半步的。也不知哭了多久,胡老师就拿着手电找她来了。胡老师说:“我就想着你会在这里。你这个娃呀,胆子还大得很,都说随时会发生地震,你还敢钻在这里不出来。快出来,看地震要是把你塌死在里面,连知都没人知道。”胡老师把她领出去走了一会儿。胡老师说:“你好多事,都是跟着你舅带灾了。你舅不为人,人家就连你都恨上了。咋看都不顺眼。别怕,慢慢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可啥时才能长大呀?易青娥觉得,这个不受欺负的日子,离自己是太遥远了。胡老师突然问她,想不想看她舅一眼。她一愣,问舅在哪里。她是既恨舅,又想舅。有舅在,毕竟受的欺负会少一些。胡老师说:“你舅在县中队关着呢。听说这几天,每天让出来劳动改造了,在砌河堤呢。你要愿意看了,我明天带你去看一下。中队我有熟人。”易青娥高兴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胡彩香带着易青娥出门了。学生只有老师带着,才能出大门的。
胡老师说,县中队就是看管犯人的地方。她们走了好久,才在县城拐弯的地方,找到了县中队。好些穿着军装、端着枪的人,看管着一些犯人,在河里找石头。犯人把找好的石头,又朝河堤上背的背、抬的抬、砌的砌。夏天发大水,好长一段河堤都被冲垮了。立了秋,正让犯人修护呢。
易青娥一眼就看见她舅了。她舅正猫着腰,在河边挑选石头,可两个指头,是一个劲地在石头上做着敲鼓状。看似是在挑石头,实际上,他是在石头上敲着鼓呢。嘴里好像还在咕叨着打击乐谱。易青娥给胡老师一指,胡彩香就哭笑不得地直摇头:“你舅真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货哟!”
也只能远远望上一眼。既不能到跟前说话,也不能看得太久,这已经是熟人给了很大的面子了。
她舅太专注着貌似挑拣石头的敲鼓,到底没抬头,也没看见她们。
胡老师把自己买的一条羊群烟,交给中队的熟人,就领着她走了。
她泪流满面的,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嘴里不停地唤着:“舅,舅……”
胡老师拉着她的手,摸着她的头说:“不哭。我听说,你舅也关不了多久了。有领导说,这事也可以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易青娥也不知人民内部矛盾是个啥,反正冬天刚打霜的时候,她舅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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