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_主角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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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曲,虽然历史留下的是文本,但当下,却是角儿的艺术。好戏是演出来的。看戏看戏,戏是用来看的。要看戏,自然是看角儿了。但一个好角儿的修炼、得道,甚至“成仙”,在我看来,并不比蒲松龄笔下那些成功转型的狐狸来得容易。有真本事、真功底、真“活儿”的角儿,太是凤毛麟角了。而中国戏曲的巨大魅力,就来自这苦苦修道者。唱戏需要聪明,但太过聪明,脑瓜灵光得眉头一皱,就能计上心来者,又大多不适合唱戏。尤其不适合做角儿。要做也是小角儿、杂角儿。大角儿是需要一份憨痴与笨拙的。我的忆秦娥要不是笨拙,大概也就难以得秦腔之道,成角儿之仙了。戏曲行的萎缩、衰退,有时代挤压的原因,更有从业者已无“大匠”生命形态有关。都跟了社会的风气,虚头巴脑,投机钻营,制造轰动,讨巧卖乖。一颦一蹙、一嗔一笑,都想利益最大化,哪里还有唱戏的“仙家”可言呢。一个行业的衰败,有时并不全在外部环境的销蚀、风化。其自身血管斑块的重重累积,导致血脉流速衰减,甚至壅塞、梗阻、坏死,也当是不可不内省的原因。

戏剧不是宗教,但戏剧有比宗教更广阔而丰沛的生命物象概括能力。宗教因了过度的萃取与提纯,而显得有点高高在上。戏剧却贴着大地行走:生老病死,宠辱荣枯,饥饱冷暖,悲欢离合。凡人情物事,不仅见性见情、见血见泪,也见精神之首,时时昂向天穹,直插云端。契科夫说,少了戏剧我们会没法生活。俄罗斯人更是把剧院看做天堂,说那里是解决人的信仰、信念,以及有关善良、悲悯、同情、爱心问题的地方。我的主角忆秦娥,在九死一生的时候,也曾有过皈依佛门的念头。恰恰是佛门住持告诉她:唱戏更是度人度己的大功德。正是这份对“大功德”的向往,而使她避过独善其身的逍遥,重返舞台,继续起唱戏这种度己化人的担当。在中华文化的躯体中,戏曲曾经是主动脉血管之一。许多公理、道义、人伦、价值,都是经由这根血管,输送进千百万生命之神经末梢的。无论儒家、道家、释家,都或隐或显、或多或少地融入了戏曲的精神血脉,既形塑着戏曲人物的人格,也安妥着他们以及观众因现实的逼仄苦焦而躁动不安、无所依傍的灵魂。在广大农村地区,多少年、多少代人,可能都没有文化教育机会,但并不影响他们知道“前朝后代”,懂得“礼义廉耻”。这都拜戏曲所赐。戏曲故事总是企图想把历史演进、朝代兴替、人情物理、为人处世要一网打尽。因而,唱戏是愉人,唱戏更是布道、是修行。我的忆秦娥也许因文化原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唱了大半辈子戏。但其生命在大起大落的开合浮沉中,却能始终如一地秉持戏之魂魄,并呈现出一种“戏如其人”的生命瑰丽与精进。唱戏是在效仿同类,是在跟观众的灵魂对话;唱戏也是在形塑自己,在跟自己的魔鬼与天使短兵相接、灵肉撕搏。

我十分推崇的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写忆秦娥时,我也常常想到陀氏《白痴》里的年轻公爵梅诗金。陀氏说:“良心本身就包括了悲剧的因素。”梅诗金最大的特点,就是能理解和宽恕他人,以至让很多人以为他真是白痴。我的忆秦娥,倒不是要装出一副白痴相来,有时她也是真的憨痴,有时却不能不憨痴。她没有过多的时间精明,也精明不起,更精明不得。太精明,也就没有忆秦娥了。因而,陷害、攻讦、阻挠,反倒成为一种动力,而把一个逆来顺受者推向了高峰。我十分景仰从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周遭给的破坏越多,用心越苦,挤压越强,甚至有恨其不亡者,才可能成长得更有生命密度与质量。

写到这里,得赶快声明: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在小说前,我也十分落套地写下了这句话。无论忆秦娥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呈现出的是什么形象,都是虚构的,这点不容置疑。我还是要说鲁迅的那句话,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不过我的忆秦娥因为是秦人,嘴就拼不到浙江去,脸也拉扯不上北京的皮。都是我几十年所熟知的各类主角的混合体而已。很多时候,自己的影子也是要混在里面摇来晃去的。从现在的生物技术发展看,这种人在未来,制造出来也似乎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写她,是时钟的敲击,是现实的逼催,是情感的抓挠,也是理想主义的任性作祟。我更希望从成百上千年的秦腔历史中,看到一种血脉延续的可能。很多人能做主角,但续写不了历史。秦腔,看似粗粝、倔强,甚至有些许的暴戾。可这种来自民间的气血贲张的汩汩流动声,却是任何庙堂文化都不能替代的最深沉的生命呐喊。有时吼一句秦腔,会让你热泪纵流。有时你甚至会觉得,秦腔竟然偏执地将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进取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的主角忆秦娥,始终在以她的血肉之躯,体验并承继着这门艺术可能接近本真的衣钵。因而,她是苦难的,也是幸运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强的。

我拉拉杂杂写了她四十年。围绕着她的四十年,又起了无数个炉灶,吃喝拉撒着上百号人物。他们成了,败了;好了,瞎了;红了,黑了;也是眼见他起高台,又眼看他台塌了。四十年的经历,是需要一个长度的。原本雄心勃勃,准备写它三卷,弄成一厚摞,摆在架上也耐看的。结果不停地被人提醒,说写长了鬼看,我就边撒网边提纲了。其实也能做成“压缩饼干”。但我却又病态地喜欢着从每早的露珠说起,直说到月黑风高,树影婆娑。在最后一遍修订《主角》时,得一机会去南美文化交流,因为有几场座谈,要做功课,我就用两个多月时间,把拉美文学与戏剧梳理了一遍,不仅复读了聂鲁达、帕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库塞尼等早已熟悉的诗人、作家、戏剧家,还带着略萨的《绿房子》和萨瓦托的《英雄与坟墓》上了路。除惊叹于拉美作家密切关注社会问题,以反映社会为己任的现实与现代感外,也惊诧着他们表达自己心中这个世界样貌的构图与技法。但拉美文学再奇妙,毕竟是拉美的。只有踏上那块土地,了解了他们的人文、历史、地理,才懂得那种思维的必然。在智利、阿根廷、巴西,几乎遍地都是涂鸦,一个叫瓦尔帕莱索的城市,甚至就叫“涂鸦之城”,“乱写乱画”“乱贴乱拼”得无一墙洁净。那种骨子里的随意、浪漫、率性,是与人文环境密切相关的。拉美的土地,必然生长出拉美的故事,而中国的土地,也应该生长出适合中国人阅读欣赏的文学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的创作技巧永远值得中国作家研究借鉴。松松软软、汤汤水水、黏黏糊糊,丁头拐脑,似乎才更像我理解的小说风貌。当然,这些原汤、材质,一定得像戏剧一样地拱斗勾连、严密紧结起来。一场墙上挂枪,三场务必弄响,弄不响,我也是会把枪从窗口撇出去的。从出版家的角度讲,都是希望长篇短些再短些。尤其害怕多卷本,不好卖。说这年月,也没人有耐心看。可我又该锯掉哪条胳膊,砍掉哪条腿呢?抑或是剜去臀尖组织,削去半个嘴脸?我已然把三卷压成了两卷。再压,就算“自残”了。那段时间,我刚好犯了肩周炎,痛得就想把左蹄髈浑浑砍掉了事。如果这只蹄髈能替代小说的删节,我还就真豁出去了。我请青年评论家杨辉和西北大学文学院的院长段建军帮忙砍,他们大概是碍于情面,看来看去,都说不好下手。编辑家穆涛甚至说:老兄别弄得太残忍,让我们当了刽子手,你却扮成善良的窦娥她娘,一边收尸,一边哭天喊地。

回顾创作《主角》近两年的日子,还真是有点感慨万千。要不是突然有了寒暑假,我还的确拿不下这大的活儿呢。我总是那么幸运,幸运得像上帝的宠儿,在最需要时间的时候,时间就大把大把地塞给了我。突然调到一个新单位,履职的第一天就放暑假了。我还诚惶诚恐地问办公室主任,这样一休几十天,不违规吗?他说学校放寒暑假,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就噗嗤一笑,偷着乐呵地钻进了一个全然封闭的处所,泡方便面、冲油茶、啃锅盔地开始了《主角》的“长征”。

有时甚至写得有一种“沦陷”感。几十年的积累,突然在这个节点上,一下被搅动、激活起来,也就“抡圆”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我不善应酬,工作之余,不懂任何眼色与关系的打理。只一头钻进书房,像捂着眼睛的瞎驴一样,推着磨碾乱转。一年多时间,唯一停下来的,是在大年初二到初四的三天。我不得不在这里啰嗦几句:那几天,几乎所有手机,都被一个打工者的横祸所刷屏。这个可怜人,新年也携着家人去了动物园。他给妻、儿都买了看老虎的门票,自己却为省那一百五十元,而翻越四米高墙,生生葬身虎口。他若手头真的宽裕,又何必如此贱作卑琐呢?让人感到悲哀的是,他的死,不仅没有引起同情,相反还招来了一连串“死了活该”的逃票谴责。不少人倒是同情起了被枪杀的食人虎。纷纷对“虎哥”凭吊痛悼有加。我突然中止了写作,不知写作还有什么意义?那几天,我不断想到古老戏曲里那些有关老虎的情节。从来恶虎伤人,都是有英雄要舍身喊打的。怎么现在都站到“虎哥”一边去了?难道这真是一种生命平等、生态平衡的世纪觉悟?直到正月初五,我才又慢慢回到书桌前,努力给自己写下去寻找一点意义支撑:不正是因为人间需要悲悯、同情与爱,忆秦娥才把戏唱得欲罢不能吗?忆秦娥的苦难,忆秦娥的宽恕,忆秦娥的坚持,不正在于无数个乡村的土台子前,总有黑压压簇拥向她的人群吗?在中国古典戏曲里,英雄制止恶虎伤人,从来都是关乎“正义”“天理”的桥段。因此,数百年来戏曲的大幕总是能拉开。而拉开的大幕前,即使“燕山雪花大如席”,也都不缺顶风冒雪的看戏人。文学与艺术恐怕得坚定地站在被老虎吃掉的那个可怜人一边。最是不能帮着追究逃票者的责任了。我相信我的主角忆秦娥,如果由武旦改扮武生,是更愿意为这个弱者演一折《武松打虎》的。

这部小说在写作一开始,就得到了很多鼓舞我斗志的关爱。作者最担心的是作品发表问题。而《主角》一开笔,就被几家有影响的出版机构所念叨。他们不仅远程关心进度,而且几次来西安,当面抚摸近况。尤其让我感动的是,施战军先生在得知我《主角》开笔后,就捎话让先给《人民文学》。并派编辑杨海蒂女士,紧盯住我的创作进度。杨海蒂说,是因了《装台》,而使他们对《主角》有了信心与期待。我说可能太长,她说长了选发。这种鼓励、鞭策与信任,当然是十分巨大的了。小说出来,我把邮件发去仅三天,他们就敲定了十余万字的节选方案。我十几岁就是《人民文学》的读者,知道它的分量。这对一个创作者来讲,的确是莫大的鼓舞。后来,《当代》主编孔令燕女士,又十分抬爱地决定将小说前半部分,刊登在了《当代长篇小说选刊》上。紧接着,《长篇小说选刊》主编付秀莹女士又打来电话,很是提携地将拙作的后半部分也刊发了出来,这让一个写作者,委实有了一份老农秋收般的光荣与喜悦,一时间,好像玉米也成了,大豆也成了,地畔子上还随手拧回一个大南瓜来。

最终,我将稿子给了作家出版社,是他们恩宠过《装台》,也感谢着他们对《主角》的“高看一眼”。社长吴义勤和总编辑黄宾堂先生,从头激励到尾,并敢“隔着布袋买猫”。这种信任,让我的创作始终处于巨大压力之中。让我感到兴奋的是,《装台》的责编李亚梓女士,又被再次确定为《主角》责编。她仅用五天时间,就读完了全稿。一天晚上,我正挂着计步器走路,她打来电话说:刚刚读完,兴奋得不能不跟你通话。那些鼓舞人心的话语我就不说了,反正她的语气和用词都让我立马有点飘飘然起来,返回的路上,开车差点压了一只不知这怂人是如何兴奋至此的流浪狗。

小说写得长,后记话也多,打住,不说了。

2017年12月6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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