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点了点头说道：“为生存计，人与人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人与其他动物之间也没有本质的区别，这无关乎修养与道德，但却是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本质关系，即无高低贵贱的区别，大家都一样。举个例子，人和狼相遇，为了生存，要么人吃了狼，要么狼吃了人，在生存法则上无论谁最终吃了对方，都无所谓对错，无论是人、还是狼生存都第一位的。但是人和其他动物又有不同，不仅群居，且受一定的规则约束。就像群狼中会有狼王，人群中自然也有狼王一样的角色居于领导地位，正是这一特性使得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使人在考虑生存性平等方面又不得不考虑这种已经发生了变化的平等关系。但是”，说到这里主父偃把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但是，在我看来，人群中的这种关系和群狼中的这种关系又有不如，为此，我专门到太行山中询问过猎人，猎人告诉我群狼少则七八匹，多则几十匹，头狼只有一匹，且头狼并非天生，一匹狼今年可能是头狼，明年就可能成为狼群中普通的一员，说明狼群中有能者居头狼的自然选择，这种情况在人群中几乎不可能实现。不说别的，就说本朝高祖皇帝何等英雄人物，仅用数年时间就扫灭了各路反王，建立了大汉基业，但其死后其子刘盈并不具备帝王之资却能居帝王之位，差一点让大汉基业毁于吕氏之手。仅从这一点来看人群比不上狼群，没有能者居其位的自然法则，头狼一般都是狼群中最强大的那匹狼，帝王呢？会是人群中最强大的那个人吗？”
主父偃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没有因为激进的认识而感到高兴，相反觉得他的话语中透着一种唯能力论的观点。于是我压低声音问道：“以你之见坐拥天下的人应该和头狼领导群狼一样能者居之，如果能者德行不够，如何又能长久居之？”
主父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以你之见，能力或德行只能得其一，谁又能够长久的雄据天下？”
我一听傻眼了，上学开始接受的历史教育就是德才兼备者一统天下，从来没有将一个人的德行和才能分开考虑。如果不得不分开考虑，我更愿意相信有德者能长久的据有天下。
主父偃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通常都会认为有德者据而久，事实果真如此吗？我看未必”，说着主父偃用极低的声音问我大汉高祖皇帝德才如何？大秦的赢政皇帝德才又如何？
我摇了摇头，无言以对。这两个人都可以说是才华出众，德行一般的帝王，一个能在乱世中建立大汉王朝，一个能扫灭六国统一华夏，但是两人都缺乏容人之德。刘邦建立大汉成为帝王之后开始诛杀功臣，就连一同创业、没有他刘邦不可能成功的萧何都差点中招，赢政更是残暴无情，无论其治下的秦国、还是统一华夏后的大秦王朝，普遍存在国富民贫、国强民弱的特点。在德行方面，汉、秦帝国的两位开国皇帝都有不足，但是两人都有平定天下，统一华夏才能。
“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主父偃笑了笑接着说道：“当然世上并没有全无才和全无德之人，更多的是庸人，德才兼备者更是凤毛麟角。我自二十岁起立志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以自己之才成就一番事业，造福天下苍生，结果呢？我在燕、赵、齐三国迁延浪籍寻找机会，一晃就是三十多年，无人识我之才、更不会重我之德，而那些无德之人，仅靠趋炎附势就能混为人上之人，许多诸侯王即无才也无德，尤其燕王刘定国不仅无才无德，居然违背人伦与亲女私通，私德如此却能据君主之位。去年我和你分手以后，在中山国碰壁以后，我突然醒悟找到了不被燕、赵、齐等国接纳的原因，一是这些诸侯王本无大志，只求自己消遥快活；二是诸侯国的臣子为己私利一心只会迎合君主，全然不顾礼仪廉耻。而我的治国良策岂是他们所求。所以我决定只此以后只讲才干，不讲德行，为达目的放弃自己的理想迎合当权者需要也无不可。今年年初，我听说皇帝欣赏董仲舒提出的三纲理论，欲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中看到了皇帝真正的意图，感觉前往长安才有机会。你知道皇帝罢黜百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自然和你的大一统思想一脉相承，目的是将管理大汉的权力执掌在他一人手中”。
“没错”，主父偃笑了笑说道：“回到齐国以后，齐国儒生都说皇帝宠妃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德才兼备、忠厚好客都愿投其门下，于是我便赶到长安投其门下做了幕宾，结果发现坊间传言一点没错，卫青就是世所罕见的德才兼备之人。本来我可以马上向皇帝上书，又怕自己思虑不周，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前些日子长安城中发生了匈奴中月使惩处强抢民女的恶徒，并且布告天下，被宫之人乃皇亲国戚、丞相田蚡的侄子，皇帝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降低这件事情对大汉朝廷的影响，正式颁布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诏令，这时我才确定，大一统思想不仅能够满足皇帝的愿望，而且能解皇帝燃眉之急，于是开始撰写策论，提出大一统政令统一的具体方法，同时满足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需要，如今策论仍在修订尚未完稿”。
没有想到历史上主父偃像坐上了火箭一样晋升的原因是其放弃了德行的要求，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主父偃取得成功的先决条件，但是放弃德之要求，也为他日后灭族埋下了祸根。主父偃提出的德才统一的辩证关系问题其实是一个需要重视和解决的关键问题，如何才能在德与才之间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或许才是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于是我说道：“先生之才一定会有用武之地，但是希望先生能在德与才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才不负先生之才。”
主父偃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悲壮，说道：“二十岁起打算入仕有一番作为，结果三十多年到处碰壁，我渐渐的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私德永远只服务于私利的时代，任何试图以私德影响他人从而改变他人，哪怕想改变一个刀笔小吏也难如登天。如若皇帝采纳我的策论，大丈夫活着，若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
主父偃的话让我感到沮丧，甚至开始动摇业已成形的计划，尤其是“在这个私德永远服务于私利的时代，任何试图以私德影响他人从而改变他人，哪怕想改变一个刀笔小吏也难如登天”的观点不仅反应了社会的本质，而且贴近实际。细想起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豪绅百姓哪一位不是用自己的私德谋求私利？真正想以私德谋求公利者几近于无，用私德感化教育民众者虽多，但是受到感化和教育的民众绝大多数又把私德当作谋求个人利益的筹码。只是，我们这些被徐福拉入局中的人谁又敢说我们的私德不会谋求自己的私利，若真如此，又该怎么办？
两人又聊了一会，我推掉主父偃的宴请，分手前把自己想了很久的一个想法告诉了他，希望能加进他给刘彻的策论中，这个问题实际上和他策论中的前八件事一样也是一个律法问题。
“你想让我在上书的策论中建议皇帝颁布诏令禁止未经许可的土地买卖？”
“没错”，我点了点头说道：“在蓟县分手以后，我一路走来，发现失地的农户越来越多，大汉农耕立国，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会动摇大汉的根基，六国之败就是前车之鉴。想必你听说了董仲舒的高徒博士楚越和妖女王玉的试验，短则数天、长则十几天，仅仅不能饱食就能让饱读儒术经典的儒生斯文扫地。农户失地意味着失去了稳定的生活来源，失地农户只能依附在大户的土地上讨生活，能活下去亦是幸事，其生存与否取决于大户的私德。一旦土地高度集中于少数大户手中，一旦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社会动荡。那些把土地划拉到自己手中的豪强大户，很多具有官员背景，比如当今丞相田蚡不仅在其家乡长陵县侵占了大批公田，还吞并了许多农户的土地。如果土地兼并的势头无法得到有效遏制，大汉的盛世还能维持多久？”
主父偃点了点头，说道：“兹事体大，现在不敢应你，你容我想想”。
我点了点头，两人道别。回家的路上，我对主父偃是否会把严禁土地兼并的建议写进策论不报什么希望，任何时代关于农民土地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说服皇帝发布诏令禁止土地兼并等于向通过土地兼并获取利益的官僚士绅集团公开宣战，谨慎或是不加入策论也能理解。反倒是私德永远服务于私利的问题，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反而生出一种懊恼，为什么要约见主父偃，他的观点一针见血，如果找不到解决办法，所有的想法和努力都可能成为泡影。有时候蒙头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管结局如何起码感觉良好。现在倒好即使想欺骗自己，也做不到。
第二天我没有出门，却让钟离留意主父偃是否去了未央宫的宫门投递策论，虽然找不到解决私德问题的办法，但我还是想知道大汉皇帝刘彻的真正意图是否和我们想的一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为其集权一统的私利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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