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要过年了,这年年底子离拜了屈大头为师,入了兵部。韩母原本安排了酒席让子离叩师的,谁知西南传来急报,只说议和失败,急召屈进入宫。接着三日后屈进就率着十万大军奔赴西南,连子离都没见到一面。
朝中各类谣言不径而走,有说薛冠不愿合作,固执己见的,有说白令璩不谙战术的,也有归咎蛮夷太过狡猾的。大家在朝上表面上都谈着这事,心里却对白令璩是否真的被俘一事暗自揣测。白令璩去西南二个月,虽然次次奏报战况已缓,可如今看起来却是粉饰太平。宫里早有人放风出来说白令璩十天前指挥失当,与三个军师一同被生擒,接着又传圣驾看了奏折后大怒,凡是奏报西南战况的折子都撕了,于是一时间与白令璩交好的都人人自危。谁知第二天容素却神色如常,只是绝口不谈这桩新闻。众人对此事正将信将疑,只是天子不说,他们也不好提。不料屈进没几天就率大军离京,朝官才知事态严重。屈进这几年已退隐,他又素性潇洒,不愿过问朝事。这次皇帝却将他请出,可见那边已没有弹压得住的人。西南的那个边陲小国一时间声名显赫,不仅连宫中诸人,就是寻常百姓都生出恐慌,只怕战事愈演愈烈。正当京城中人心惶惶时,又传来屈大头不战而胜的消息,说是丢失的城池都以收回,两方都愿以和为贵,边疆线也已暂时划定。京城这才民心安定,又恰逢新年,于是到处一片喜气洋洋的庆贺声。
元宵节前屈进就让白令璩先行回朝复命了。白令璩这次回来自然引起诸多议论,宫里上上下下都看着皇帝对他的态度。白令璩在上书房只待了片刻,就奉旨回府共聚天伦了。他刚回到府邸,白瑞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道:“恭喜老爷,才刚皇上派人来赏,说您这趟差辛苦了,让您好好休息;等过了节,还要另行封赏,老爷这次可算是凯旋而归了。”白令璩不答,只往书房走。白瑞忙道:“太太们都在大厅里等着您呢,少爷小姐们也都在,您不过去看看?”白令璩一脸疲倦,阴涔涔地道:“看什么?看我的笑话吗?”白瑞一呆,才慢慢问道:“老爷……”却又不说了。白令璩却说:“先去书房歇歇,我一会再见他们。”
白瑞已经换了第三桶热水了,他看白令璩丝毫没有起来的样子,只好说:“老爷,泡一泡就起来吧,泡得太久会气促的。”白令璩方恩了一声,却闭着眼不动。浴桶里的水静静地散着蒸汽,白令璩便边坐在这蒸汽里,他一只手搁在桶边,指尖上悬着许多小水珠,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白瑞到底忍不住,问道:“老爷,皇上是什么态度?”白令璩闭着眼睛,慢慢道:“抽丝剥茧,用心良苦。”白瑞道:“大姑爷来说,禁军的一半都叫屈老带走了,他问你怎么办?”白令璩不做声。白瑞轻轻道:“老爷,我们虽不图从前的光鲜,但也要想好后路。”白令璩睁开眼,沉声道:“没有后路了,有人想治我们于死地,你看不明白吗?”他突然从水里站了起来,白瑞忙上前替他穿衣,只听他嘿嘿冷笑道:“被俘?玩什么狗屁花样!不就是借刀杀人吗!他们也不看看我是谁,那些蛮子敢动我吗!”白瑞忙道:“老爷在那边可曾吃亏?”白令璩气道:“自己人的亏倒吃了不少!韩子巽这个王八蛋!放了根针在我面前,戳到了还不许我喊痛;薛冠的肠子就跟枪杆一样直,正好给他拿去挥来舞去------偏偏皇上又只听他的。”白瑞替白令璩换了套便服,又沏上浓浓的茶来,白令璩这才舒了口气,叹道:“还是家里舒服,我这些年不似从前,倒贪图安逸起来了。”白瑞笑道:“老爷金尊玉贵,这两个月的风霜叫您想家了。”白令璩思符一下,道:“叫大姑爷把禁军的名册给我,还有明日元宵闭门谢客。”白瑞不解道:“老爷,这是为什么?”白令璩冷笑道:“收买人心需要大张旗鼓的吗?”白瑞答是。白令璩这才挥挥手道:“去看看孩子们吧。”
大厅里坐了不少人,白令璩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他眼光一扫,微笑道:“怎么都来了。”李氏马上笑道:“这不等着给你接风吗,老爷你倒好,把我们摞在这这么多时候。”赵氏走过去,带着大家请了安,于是各自都按位次坐了。白令璩突然看见白泓远远地站着,就问:“你也来拉?”二姨太怕他不高兴,赔笑道:“夫人把他接来的,说您好些年没见着他了。”赵氏一旁道:“我也是图团圆二字,想让他过了元宵再走。”白令璩恩了一声。二姨太便推着白泓给他磕头。白令璩许久没见这个儿子,心下倒也感触,却又见他一脸委琐,那份欢喜又打了折扣,只说:“起来吧。”他瞧见二姨太在一旁拭泪,又对白泓道:“罢了,这次回来就住下吧,南边的房子我另找人去看。”二姨太大喜过望,一把抱起白泓大哭起来。李氏一旁笑道:“这可好了,我们年年都盼着大爷回来呢;也不知当初老爷怎么狠得下心,把他赶到南边去了。”白令璩模糊想起往事,又见二姨太越发哭个不止,心下烦闷,道:“你带他下去聚聚吧。”接着又问:“澈儿呢?”白澈刚要过来,岚之却在一旁笑道:“父亲你就是偏心哥哥们,怎么不见见大姐姐。”坐在赵氏旁的一女子笑着站了起来,白令璩对她亦笑道:“你姑爷明日要来呢,你们多住几日再回去。”那女子答是。岚之又腻到白令璩身边,笑道:“接着便是我。”白令璩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又看她笑语如花,便笑道:“是该给你找个婆家了。”岚之红了脸,正要说话,白令璩突然看到络之也远远地坐着,就道:“你也回来了?”
络之刚才看着白令璩走进大厅,直觉上就是他苍老了不少,才刚说说笑笑,那感觉却也淡了。如今被他问到,发现他的眼神恍然又变得冷竣了。她心里疑惑这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吗,口中却道:“母亲接我回来的,给您洗尘。”白令璩恩了一声,又道:“你嫁过去这几个月我都在边境,姑爷对你还好吗?”络之答:“还好。”白令璩又恩了一声,道:“一会吃了饭,你到我书房来,我还有些东西给你做嫁妆,那时走得急没给你带上。”络之只答是。白令璩又向大家笑道:“倒是饿了。”于是众人都预备吃晚饭了。
络之在白府住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才预备离去。临行前梅氏又是眼泪汪汪,捧着碗汤圆对络之道:“我才叫人下的,你吃点吧。”络之皱眉道:“一早上吃这个不消化。”梅氏道:“那就吃一个,也算是个好彩头,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络之只得接了。梅氏又道:“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平日在屋里,那些毛衣服也别脱;我又叫人给你做了几条棉被,已经晒过了,你拿回去就可以盖;想吃什么就叫琉璃回来拿,大街上买的不干净;银子我都给你碾碎了,铜钱也给你不少,你拿去赏人容易。”她说一句,络之应一句。琉璃在一旁催:“姑娘,该走了。”梅氏又嘱咐她道:“你看着你姑娘,别叫她吃冷的东西。”琉璃应了。梅氏这才把她们送上车,又拉着络之的手哭了一场,这才放她俩走了。
车子经过白府正门的时候,络之拉起车帘往外看,只见那扇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远,门上的题字也慢慢模糊,心里却未生出一丝留恋。她觉得奇怪,又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却只看见冷冷的围墙,好似在说:“是该走了,是该走了,别再回来了!”她放下车帘,坐回原处,心里盘算着今后如何在韩府自处。
络之叫车走的是西边的角门,这扇门平日最冷落,却离她的住处最近。她一进门就看见红红的灯笼挂满了整个府邸,连这边的清冷地方也透着喜色。琉璃笑道:“咱们晚上偷偷溜出来玩,这灯笼一点着一定很漂亮。”二人一走进内院,却看见子离横在门口。子离一见络之,就冷笑道:“原来你还想着回来啊,我以为你躲回你家就不出来了,正要叫人封了那扇门呢。”络之现在已不怕他,只说:“你又想干什么?”子离一手挡在她面前,慢悠悠地道:“咱们家又不是客栈,让你这样随来随往,你今天要再进来,往后就不能出去了。”络之冷冷道:“我可问过你的娘,是她同意我回去的。”子离道:“这我不管,那扇门我是封定了,你以后别想偷偷溜出去!”络之道:“随便你。”然后推开他的手,径直往里走。子离跟在她后面,凉凉道:“你回去干什么,那老头子又不喜欢你,还不如待在这给我欺负,反正你在哪都没人要。”络之不理他,只管往前走。子离一路跟着,闲话不断。
到了晚上,韩子巽请了一帮戏班子在院子里搭了台唱戏。韩母是爱听戏的,所以子巽特地请了淮南的几个名角赶来京城。韩母许多年没有如此高兴,因而精神极好。一旁的文抒却支持不住了,她这个月就要生了,身体极容易疲乏。子巽对她轻轻道:“我扶你回去吧。”他这么一说,韩母马上道:“我倒忘了你,夜里风大,你受不住,咱们这就散了吧。”子巽笑道:“这出正唱到高潮,若现在散了,今晚您可就睡不着了。”文抒亦笑道:“让二爷搀我回去就行了。”韩母道:“对对,你们俩回去吧,小俩口好久没说体己话了。”众人都笑了起来,文抒觉得不好意思,由着子巽搀走了。
院子里灯笼都亮着,远远地看着似朵朵红云。这一路走回去十分安静,文抒只靠在子巽肩上,心中十分甜蜜。她轻轻道:“我嫁给你那天,这里也挂着好些灯笼,红艳艳的,我觉得好看极了。”子巽笑道:“你要觉得好看,我让他们天天挂着。”文抒失笑道:“天天挂着还会好看吗,人都是只图新鲜的。”她说着看了子巽一眼。子巽并未看她,只抚着她隆起的肚子道:“不知是男还是女?”文抒便问:“你喜欢哪个?”子巽想了想道:“还是女孩子好,不是说闺女贴娘心,以后你就不会闷了。”文抒正要答话,却看见已走到门前了。子巽便唤了婆子来搀,口中道:“早点睡吧。”文抒道:“你又要出去?”子巽道:“我还有许多事没做,今晚不回来了,你若有什么事,就告诉老曾,他知道上哪里找我。”文抒一时气闷,因有婆子在旁,又不好发作,只一字一句地道:“谁都知道上哪找你!”子巽正要走,文抒又叫道:“子巽。”子巽回头,她才轻声道:“这些天你多回来吧,你看我这样―――我有点害怕。”
子巽回到韩母那里辞了一声,便出门了。他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潮涌动,个个穿红着绿,欢天喜地,脑中不停浮现刚才那一幕,心里总觉亏对文抒。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胡同,此处没有街市的繁华,再往里走就露出一盏地灯,灯旁有一块小木板,做得十分精巧,上面刻着个“酒”字。子巽抬头看见一块匾额,上面提着“兰铃居”三个字,写得是草体,笔法十分凝练。他微微出神,忽有一阵酒香飘来,伴着和风抚面,十分醉人,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好似在挠耳。忽有一女子的声音飘出:“怎么不进来,自己写的字就那么好看?”娇音悦耳,同风铃声混在一处叫人难辨真伪。子巽一笑,推门而入。
这间暖阁建得十分别致,小小巧巧,嵌在两间屋子的中央,窗口处又对着花园,此时梅花正开得娇艳,仿佛要窜入室内,给夜色一笼,又显得朦胧。子巽靠在一张半旧的软榻上,细细地看着一张新制的地图。一旁站着一个青衣男子,那男子慢慢道:“爷,白令璩已经开始清点禁军了。”子巽不答。那男子又道:“他陆陆续续发信给自己的亲信,还有以前的学生,大都都是受过他恩惠的,只怕是耐不住了。”子巽微笑道:“原本是想建功利业的,如今却做了冤大头,凭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男子道:“我们要不要漏消息给皇上?”子巽将烛光凑进了点,口中道:“不必。”那男子又道:“万一他真的......”子巽抬眼道:“反吗?那正好,我就怕他做忠臣做上瘾了,他没了火气,我们再煽也没用。”男子道:“爷,你不怕?”子巽嘿嘿笑道:“皇上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动作越大,我越放心,到时皇上不愿下手都难了。”
那男子顿了顿,又道:“昨晚白令璩把少夫人请去书房说了好些话。”子巽噢了一声。男子道:“白令璩的意思是要在少夫人旁边放一个人,还对她说今后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伸张。”子巽摇摇头:“他是穷途末路了,她说什么?”那男子不解,子巽沉声道:“我是说白络之。”男子连忙道:“少夫人好象不愿意,两人吵起来了。”子巽问:“她说什么?”那男子看了子巽一眼,字斟句酌地回道:“少夫人说:‘今后你和你女婿斗法别牵扯到我,我做子女的做到这份上也算敬孝了。你要耍什么计谋是你的事,不要一副慈父的样子来唬弄我。’”子巽放下地图,望着他道:“就这些?还有呢?”那男子只好道:“少夫人还说:‘你那女婿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一肚子的阴险诡计比你尤甚,你安排什么人!给他知道了,我还有命吗?’她刚说完,就挨了她老爹一巴掌。”子巽倒笑了起来。他站起来把地图扔给那男子,道:“商州和徽县的位置不精确,海省的边界线划长了,重画。”他忙接了,正要告辞,却见一红衣女子端着酒壶走进来,步伐款款,摇曳多姿,一双美目在烛光下宛若秋水,他低头道:“蓝小姐。”
子巽看他出门,就对她道:“你都听到了?”蓝丹娉婷地倚在门口,笑道:“你干吗不在西南就杀了他?生出那么多事来做什么?”子巽向她伸出手,蓝丹走过去搂住他脖子,子巽顺势抱住她,微笑道:“那可便宜他了,他就是恹恹一息的样子才让我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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