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子离奉旨跟随郝呈平视察边疆海域三个月。郝韩两府的婚事原本只是捕风捉影,如今皇帝却刻意拉拢二府,不由让人想象韩子离将来在兵部的身份。如此一来,政权兵权韩府都将涉足,不禁让朝中所有人仰视。
韩府一直是宾客不断的。文抒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亲友之间的应对已十分老成了。因韩母年纪渐长,精神难免不济;姚氏又是孀居;络之秉性孤僻,原不喜欢见人;故而韩府的一切内务琐碎之事,大小应酬之举,全是文抒一人操劳。这一日全家在一起吃饭,席间不时有婆子丫头来向文抒回话,子巽就皱眉道:“这么吃个饭都没个清净的?”文抒使了个眼色,那些婆子连忙出去了。韩母笑道:“她如今比你还忙呢,你不让那些个人讲完他们要讲的,只怕晚上还有的烦呢。”文抒道:“不会,我昨天交代了,从今儿起晚间不回话,什么事留到第二天再说。”韩母看了眼子巽,对文抒道:“你别只顾着他的喜好让自己受累。”文抒笑道:“不会。”韩母又道:“我昨天和你大嫂子说过了,让她帮帮你。”姚氏微微笑道:“我看妹妹忙得过来,妹妹这两天精神很好。”文抒看着子巽一笑,子巽这些日子天天按时回来,她心中十分欢喜。韩母亦含笑道:“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一家人聚在一处,还强不过外头的野花野草――你说是吗,子巽?”子巽正在往络之碗里夹菜,听见韩母如此说,就点头道:“是。”
一时吃完了饭,络之便回房了,子巽同大家闲话了一会也去书房了。子巽一走,宫里就有人来了,文抒连忙对丫头道:“去请二爷。”那公公拦道:“大奶奶不必忙,小的是奉圣意来送点东西,无需劳师动众。”容素常会私下送点字画来,文抒会意,便笑道:“上回皇上送了两件蓑衣来,这回又是什么新奇东西?”那公公笑吟吟端了个小金盒子道:“这里头的小玩意儿是前两天高丽国进贡的,打造得十分精巧,皇上看得有趣,就挑了几件命小的送来。”文抒打开盒子,果见一些金饰玉器,玛瑙水晶,都做成小巧的形状,十分可爱。其中一对小玉枕,由白玉打成,颜色润泽,每个才不过巴掌大,一个上刻着“连理”,另一个上却是“并蒂”。那公公笑道:“皇上说了,这对玉枕还有一对玛瑙碗是特地留给三爷办好事的。”文抒听了,便知道郝韩婚事已然作准,对那公公笑道:“劳驾您巴巴儿跑一趟,请到偏厅用茶。”又回头对丫头道:“去把上回送来的几件狐皮拿一件来。”文抒一边让那公公一边道:“前天庄子里来了人送来了几块上好的狐狸皮,我想着已经是秋天了,您老晚上值班的时候正好拿去垫椅子,又轻巧又暖和,所以让您拿一块回去。”那公公眯眼笑道:“谢过少夫人了,又骗了你们家的好东西。”
文抒送走了客人便回到原来屋子,她慢慢瞧着那盒子里的几件东西,庄嬷嬷在一旁道:“也不知谁有那许多闲工夫琢磨出这些东西来哄人的。”文抒正端详着两把水晶锁,这二块水晶雕刻得十分精致,各自套着一个环扣,这两个环扣又套在一起。文抒将这两个环重叠,那两把锁竟也相嵌在了一起,两壁的凹凸正好贴合,远远看着就似一把锁,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她便知这是取同心之意,就笑着对庄嬷嬷道:“这些东西都拿去给二爷过目,那玉枕和碗放进库房,叫人好生保管,等三爷回来亲自交于他;其余的东西如何处置,都听二爷的。”庄嬷嬷答应了一声,便捧着东西去了。
谁知子巽却不在书房,庄嬷嬷白跑了一趟,她就问那里的小厮:“人呢?”那小厮们如何知道。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道:“去仰桐庐看看吧,大约在那里。”庄嬷嬷心下奇怪,却还是转步进了院子。
谁知还未到仰桐庐门口,子巽却已摔门出来了。庄嬷嬷便笑道:“二爷。”子巽原没看见她,倒一楞,接着松了双眉,淡淡道:“你怎么来了?”庄嬷嬷是看着子巽长大的,看得出他十分生气,只是隐忍不发罢了,她就道:“刚才宫里来了人,文奶奶让我来支会你一声,寻着寻着就到这里了。”子巽噢了一声,只说:“知道了,我去看看。”接着就踩着满地的落叶踱步走了。
庄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她心下好奇,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仰桐庐。自姜嬷嬷被撵后,络之把剩下一些婆子丫头都打发了,只留了个寡妇和一个小丫头做粗活,于是庄嬷嬷一路走进去并未有人通报。她刚走进屋子,就听见旁边厢房里说话的声音。她仔细一听,却是琉璃在说话。只听琉璃道:“你这是在闹什么呀?又是和谁在生气?他来一次你刻薄一次,完了又和自己过不去,这是在堵什么气?怎么年纪越大行事倒越像小孩了。”她说完了却没人答话。隔了一会,琉璃又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天里你和三爷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看这次二爷没做错,他这么待你已经是发善心了。”庄嬷嬷听到这里,心中疑云渐起。却听络之叫道:“是他把子离赶走的,刚才你也听见了,他都承认了。”琉璃却道:“走了才好,让你绝了念头。”接着就有抽泣声。只听琉璃又急又怒地劝道:“我的小姐,你醒醒吧!你和三爷不会有结果的,你想要什么呢?”络之一边哭一边道:“我想要子离回来,我想天天见到他。”
庄嬷嬷心中惊疑不已,没想到自己身边竟会有这等丑事,正不知是悲是叹,恍恍忽忽就地走出了院门。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告诉韩母,但一来尚未有这个胆子,二来也不知子离与络之到了何种地步,更怕的是家丑外扬。正左右为难间,忽地一小丫头在身后叫道:“您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面老太太正找你呢。”她才勉强道:“我随处逛逛,就回去了。”
这边子巽刚到书房,就有人来禀:“付先生请二爷过府一趟。”子巽一听,就问:“可有书信给我?”那人回没有。子巽就道:“备轿。”
付纳只在兰铃居住了七天,接着就搬到临安街北面僻静的胡同里。子巽走进去的时候,看见院子的地里都种上了些瓜果蔬菜,藤条上挂着绿绿的茄子。付纳正坐在小凳子上算帐,双眉一紧一松,十分认真的样子。子巽就说:“你缺银子吗?”付纳一抬头,连忙叫了声:“二爷。”接着进屋抬了张竹椅出来,笑道:“屋子里暗,我还没买蜡烛,二爷就在这里坐坐吧。”子巽知他生性节俭,克己克人,他环顾四周:“你把那个老仆也打发了?”付纳道:“就这么点地方,我自己收拾得过来。”子巽看着他的帐本,密密麻麻地记得十分仔细,写的却只是些细枝末节的家用出度。付纳就道:“二爷,生活所迫,长年累月地已经习惯了。”子巽看他一眼,说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用错了地方。”付纳微微笑道:“一会二爷就不会这么说了。”
蔡宝良走进来的时候十分没精神,耷拉着两肩,微弓着脊背,眼睛周围一圈青黑。他看见子巽就跪下磕头,又看了一眼付纳,轻唤:“付先生。”子巽拿起茶杯慢慢啜茶,付纳却站在一边笑道:“蔡师傅,这些天没睡好吗?怎么颓靡到如此?”蔡宝良只低着头道:“在下很好。”付纳故意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笑道:“白头发都添了许多,蔡师傅一手好橱艺,怎么不弄点东西自己补补?”蔡宝良又怕又厌地看他一眼,他两颊原本就胖,如今却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再加上胆战心惊,那副模样倒着实可怜。
子巽放下茶杯,对付纳道:“你去把蔡师傅扶起来。”付纳好象不愿意,子巽冷冷道:“去,再去搬张椅子给老师傅坐。”付纳哼了一声,终究还是去了。结果他搬了张椅子来自己坐,却把最矮的一张小破凳扔给蔡宝良。蔡宝良坐稳了,才开口:“韩二爷,在下当年只是个安分的厨子。宫里的确有很多见不的光的事情,可我不愿知道,也不去打听。可这些日子付大爷威逼着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如何说起。”子巽道:“付纳你不用理会;我只想要听实话,我问什么,你回答就好了。”蔡宝良微微点了点头。
子巽道:“就先先说说那位母仪天下的白皇后吧。”蔡宝良道:“当年我伺候白皇后饮食,十年来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也有许多苦处。皇后十分挑食,心思也捉摸不定,这一刻想起这样点心,等把点心做好了,她却要翻花样了。姑而那些年我们这班御厨都十分警醒,这许多本事也是那时磨练出来的。”子巽问:“那时宫里谁比较好伺候?谁比较得人缘?”蔡宝良笑道:“其实主子们个个都难伺候,要说人缘,还数如今的德太妃。”子巽抬眼问道:“那位玉妃娘娘呢?”蔡宝良马上垂下眼道:“玉娘娘也是个好人。”子巽冷冷道:“蔡师傅,你大约是年纪大了,说这么几个字都费力。我看还是让付先生问你比较好。”他说着便站起来,蔡宝良连忙跪倒在地,扯住子巽的衣袍哭道:“韩爷,你就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别再折腾我了。”子巽依旧冷冷瞧着他。蔡宝良抹了一把眼泪道:“韩爷你坐下吧,这些陈年旧事,不是一时三刻讲得完的。”子巽微微一笑,对付纳道:“给蔡师傅沏杯茶来。”
蔡宝良道:“其实当年在宫里当过差的人都知道,玉主子是最好伺候的,不拿架子,脾性也好。正因为如此,先帝爷才看重,不然怎么会如此疼爱八皇子,末了还把位子传给他。”付纳冷道:“如果当今皇上没有天分,先皇也不会独独垂青于他。”蔡宝良微笑道:“天分是一层,二来只怕是为了玉娘娘。”子巽问道:“当年玉妃是怎么死的?”蔡宝良顿了顿,接着道:“太医院的方子上写的是:产后体虚,抑郁不治。”子巽又问:“先帝和白皇后的感情怎么样?”蔡宝良喝了口茶道:“有些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逝者已去,搬出些是是非非也是罪过;我只知道一件事,我送御膳给皇后的时候从没见过先皇,十年啊,二爷自己想想吧。”
付纳道:“看来这位皇后是积怨已久。”蔡宝良笑道:“那也不尽然,当年皇后的风采是无人能及的,在场面上先帝爷都给足面子。只是这外头的尊贵虽好,私下的苦处还是要自己咽。其实宫里的人都这样,谁没有一段辛酸呢。单说这玉娘娘,就是因为先帝多上了点心,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子巽也微笑道:“是该说说这位玉娘娘了,蔡宝良,你知道该说什么吗?”蔡宝良早知道今日这事必会拿出来问,索性就直说:“二爷,我今儿也算是挖心掏肺了,只这位娘娘的死真是件奇案。生当今万岁爷的那年,玉主子是很高兴的,先帝也极高兴,几百桌酒席摆了三天。可就是一二个月后,太医院就说娘娘身体贵恙,也查不出什么病症,就是恹食,御膳房做什么她都提不起兴儿。从那时起就一天一天瘦下来,孩子还没满周岁,就生生地香消玉陨了。”子巽道:“还有呢?”蔡宝良只觉背心出汗,只咬着牙道:“真的就只这些了。”子巽淡淡地哼了一声。付纳冷笑道:“蔡宝良,我也和你实说,如今既然把这事放上台面,就没有遮掩的后路。你想这消息一漏,先别说别人,当今皇上就不会善罢甘休。我知道你这一把年纪是活够了,可你那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性命你可想仔细了。”蔡宝良嗵地一声跪倒在地,连哭带嚷地对子巽道:“二爷,你要救我,当年这事我真没去搅和。真正有关联的人不死也不见了,若我牵连在里面,她会放我活到今日。”子巽微一蹙眉:“谁?”蔡宝良颤声道:“小的只是猜――是白皇后。”子巽一笑:“蔡师傅,只要你不再给我做态,我可保你一家大小周全。”
蔡宝良知道子巽有这本事,就连忙道:“小的是单管皇后饮食的,与其它各宫当差的也不时来往。自玉主子得宠后,宫里常有人闲言碎语。玉主子出身不高,她爹只是七品县官,在朝无权无势;这倒罢了,坏事是她母亲――听说是个歌妓,这事搁在宫里不就是人人拿来嚼舌根的话吗。于是宫里那几位金贵的娘娘常有给她脸色的。玉娘娘有喜后,先帝就绛旨封了妃,从那时起,玉主子那一宫里的厨子就都换人了。”付纳冷笑道:“那位皇后从那时起就下手了。”蔡宝良接着道:“若说是皇后所为,从外头看起来也太牵强。只是有一次我当差晚了,亲眼看见玉主子那里的主厨从边门悄声进来,我才猜疑起皇后。”付纳皱眉道:“只不知她下的是什么药,药性如此慢,竟然不留痕迹。”蔡宝良微笑道:“真要害一个人也无需用药,长年累月地食用一些东西,一旦发作起来也足够要命了。”
子巽继续道:“先帝如何反映?”蔡宝良道:“先帝很伤心,在玉娘娘棺柩前待了好久。”付纳摇头道:“看来那位也不过如此。”子巽看他一眼,冷道:“是如此精明。当年的情形你知道吗?那位白皇后是万万动不得的。”付纳这才笑道:“原来还是为江山。”
子巽又啜了一口茶,慢慢对着蔡宝良道:“蔡师傅,这白皇后一介女流,是如何会使出这等手段的。你看看,是否有人从旁指点。”蔡宝良道:“这宫里的阴险诡计远不少于此,当年的皇后是何等骄傲,是断断容不下沙子的。”子巽摇头道:“我看还是不可能。”蔡宝良有些糊涂。付纳这才道:“有个杨贵妃就有杨国忠,你说这位皇后怎会少个出谋划策的人呢?”蔡宝良这才明白过来,颤声道:“这不可能的,小的从未听说过。”子巽笑道:“我看着就很有可能,若从你嘴巴里说出去就是事实了。”蔡宝良终于明白韩子巽的意思,吓得扑通一声倒地,口里道:“这件事小的万万不敢做,无论是真是假,这担的干系可太大了;爷您刚才不是还要保我,这如今可不是要我万劫不复吗?”
子巽一把扶起蔡宝良:“您老是过虑了,我哪会要你去冲锋陷阵;只有一点你要记住,有些事情你若辨不清真假,便想想咱们今日是如何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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