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离在宫门口等了好些时候,敏公公这才赶来道:“让三爷久等了,皇上心情不好,我们这些奴才都不敢走开。”子离问:“皇上如今得空吗?”敏公公道:“刚才叫御厨传了点心,怕是心情好点了;三爷这就进去?”子离点头道:“是,我有急事找皇上。”
容素坐在紫檀木长案的后面,眼帘低垂,一只手摆弄着系在腰间的一条明黄穗子。他抬头对子离笑道:“好久没见你了,终于想起我了。”子离却踌躇着,想着如何启齿心事。他略顿了顿,想着早晚都要说,就低眉道:“我想延迟一下和郝家的婚事。这些年来我自由惯了,暂时还不想娶亲。”他说完就等着容素回答,谁知等了半天大殿里静悄悄的,他抬头一看,容素依旧默然坐着。子离又道:“我不管郝呈周高兴不高兴。这事原本是他起的头,我原没答应过,如今他四处张扬,难不成想逼亲吗?我就不想买他那账,一副跟我家沾亲带故的样子,看着就讨厌。”容素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子离这才看出他心事重重,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问:“你怎么了?”容素这才道:“我知道了,你就会给我找事。”一会又笑道:“我叫御厨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你留下来尝尝。”子离刚想谢绝,敏公公却在门外轻声道:“禀皇上,点心来了。”
容素与子离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了。那御厨正忙着摆碟子,一会笑道:“皇上,这梅花攒心糕和八宝酥是奴才的绝活,您给脸尝尝。”容素恩了一声,示意了一下敏公公。敏公公忙拿起银筷伺候容素进食。容素微笑道:“味道的确很好。”那厨子忙眯眼笑回:“谢皇上的赞。”容素一边吃一边问他:“你叫什么?”那厨子道:“奴才叫刘福。”容素又问:“进宫多久了?谁带的?”刘福只当盼到了出头之日,忙回道:“奴才进宫快五年了,一开始只是御膳房里打杂的,后来幸得蔡宝良师傅的提拔,细心指导奴才的厨艺,兢兢业业,才能得以服侍皇上到今日。”说着就磕了个头。容素听了,就慢慢道:“你那师傅,倒是个宫里的老人了。”刘福笑道:“奴才的师傅好福气,受过两朝的圣眷,那手艺连先帝都攒不绝口呢!”容素哼了一声,就道:“他是忘不了先帝,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舌根要嚼呢?”他双目一扫,敏公公就摒退了周围的宫人,大殿中只剩下刘福和子离伴着皇帝。
刘福跪在地上,微觉此事不妙,却不知祸从何起。容素拿着一跟筷子敲着梅花糕,脸上微笑道:“今儿朕得了闲,你也把那些个陈年旧事拿出来说说,给朕和三爷解解闷。”刘福只好道:“不知皇上想听谁家的?”容素微眯了眼睛:“朕这一家的。”刘福忙缩跪在地上颤声道:“奴才不敢妄言。”只听容素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接着怒道:“你少在这里打哈哈,有胆子后面编故事就没胆在这里说!”刘福慌得连连磕头道:“皇上恕罪,小的是偶尔闷的慌才找些事来打牙祭,究竟不知是冲撞了谁,竟告到万岁爷跟前来了。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容素冷笑道:“你那脑袋是搁腻了吧,还在装糊涂呢!蔡宝良上回进宫和你叨念了些什么?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刘福微然觉悟,连忙道:“师傅只感叹了几句先皇的家事,又和奴才说了几宫娘娘的喜好,嘱咐奴才小心当差。实没旁的了。”容素一直沉脸看着他。刘福只好又道:“师傅提起先前的玉娘娘,说是可惜了,还抹了把眼泪呢。”容素脸色更沉,刘福哭丧着道:“师傅又说了句一入宫门深似海,就只这句大不敬的话,真的没别的了。”
大殿里静了片刻,这片刻却是刘福出生至今最难挨时间。终于容素道:“朕的母妃是如何死的?”刘福就怕他问这句,他抬头一瞧,只见皇帝神情温和,但目光坚定;一旁的韩三爷却置若罔闻,没有半点想解围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答道:“当年玉妃娘娘的病故是很突然,因而很多人都起了疑心。可追究了大半年并无结果,先皇只说是‘红颜薄命’。这样一来,宫里人人心里都编了一个故事,究竟是真是假,奴才也不敢说。”容素微笑道:“人人都有个故事――那你就一个一个说。”刘福却是要哭出来的神色,容素突然喝道:“说!”
敏公公在门外都快要睡着了,正想着去洗把冷水脸,宫门却“支”一声开了。敏公公一瞧,只见刘福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大冬天里的却满脸是汗。不一会韩子离也出来了,却是似喜似忧,连招呼都不与他打就一人去了。敏公公连忙跑进书房,见皇帝神色凝重地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他放心不下,就轻唤了声:“万岁爷。”容素这才恨恨道:“要不是凑巧给朕逮到那个老御医,这事大约就真的瞒天过海了。”敏公公道:“这段公案还得细查。”容素道:“还查什么!那老不死的都承认了,母妃是被毒死的――”他说到此处不仅哽咽,原以为自己自幼丧母是天意,谁知道却是人为。敏公公道:“只可惜李太医死了,不然还可再问问。”容素冷笑:“他若不死,肯把这天大的秘密抖搂吗?”又气道:“连父皇都替他们瞒着――瞒着我!”这是他最郁结之处。敏公公叹道:“先帝当年也有他的难处。”容素阴笑道:“好个兄妹齐心!”敏公公忙劝:“皇上,这事还要斟酌。况那位又是老臣,若真想怎样,也得真凭实据。”容素道:“当年他光明正大了吗?朕何必跟他君子!况这朝中和他结怨的多了,还需朕亲自动手?”敏公公想了想:“皇上,先帝既放着白令璩,总有他的道理,您要三思啊。”容素冷笑道:“怎么?朕没了他就不行吗?哪朝哪代都要容个奸臣来唱黑脸吗?”敏公公知他在气头上,多劝无益,只好待来日再做计量。
二月里天气已微微转暖了。这日清晨络之正要起床,忽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躲回被子,翻身向里。果然不一会就有琉璃的声音:“二爷今天来迟了,不过她还是睡着呢。”子巽噢了一声,便走了进来。络之听见身后的帘子给掀开了,心想他必知道自己没睡着。她一手拽着被子,心里正忐忑不安,谁知身后的帘子又放下了。她听见子巽道:“今天宫里事多,我会晚点回来;还有就是往后奴才来送什么东西,你们只管收着就是了,是家里的分例。”琉璃道:“知道了。”子巽又在床边徘徊了几步,这才走了。琉璃于是撩起帷幔道:“走了,别装了。”
络之梳洗后就拿着水壶走到门廊上,琉璃看着她,一会笑道:“那位爷好耐心,换做是我早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打了。”络之只顾浇花。一会儿来了两个婆子,手里拿了个盒子,对琉璃道:“这是按例送来的礼,给二少奶奶过生日的。”琉璃接了,笑道:“二少奶奶也住了这些年月,怎么突然过起生日来!”那婆子却是有些尴尬:“是二少爷嘱咐着送来的。”络之听了,便走过来拿了那盒子朝婆子怀里一丢,对着琉璃道:“谁叫你收别人的东西的?叫她们都走!”两婆子面露难色,僵了一会,琉璃才捡起那锦盒,打开一看,却是把水晶锁,阳光一照,便亮闪闪地直射人眼睛。她对婆子笑道:“你们就说奶奶她收了,回去吧。”那两个婆子巴不得卸了这差事,忙道了恼便要离开。忽地跑来一脸生的丫头,满脸忧色,对着院内大喊:“哪位是白府的小姐,你们家来了人急找你回去呢!”
众人忙止了她乱叫,琉璃上前打量她道:“你是哪个?”那丫头急道:“姑娘别管我是谁,白家五姨太的丫头托了我来传话,让你们家姑娘务必回去一次,你们家出事了。”络之站在后方,手里还握着水壶,口中道:“怎么了?”那丫头不知她是谁,就连忙回道:“白老爷犯了事,叫人关进去了;白家前日也给抄了,正闹得鸡飞狗跳呢!”琉璃一惊,忙回头道:“姑娘――”又对着那丫头道:“你可仔细了,这话不能乱说。”那丫头咳了一声:“什么乱说,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谁不在议论这事。”琉璃也着了慌,对着络之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络之只觉手上水壶越来越沉,心中却出奇地平静,她对琉璃道:“换衣服,咱们回家吧。”
二人坐了马车一路飞奔回去。才刚下马车,络之就给一小厮推了下,那小厮凶道:“别拦着大爷的道!来搬东西的排队!”琉璃骂道:“你没长眼睛,对主子大呼小叫的!”小厮冷笑道:“如今这里还有谁是主子。”说着就抱着几个古董玉器扬长而去。二人站在门口,只见许多家丁小厮丫头婆子都在大门口进进出出,神色匆忙,拿包袱的拿包袱,拖箱子的拖箱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俩。琉璃气道:“瞧瞧这人情冷暖。”又一看络之已逆着人流往里挤了,连忙跟着叫道:“姑娘,小心。”
院子里照样许多家仆来回奔走,地上还躺着些搬剩下的瓷器银盆。络之脚下一拌,却是几十把沉香叠扇,一路撒着,郑板桥的几个字已被踩得模糊难辨。她看见各房的大门都敞开,里面的桌椅也搬得七零八落,字画散了一地;衣柜橱柜早被人大翻过,拉开的抽屉悬在那里遥遥欲坠,值钱的早没了,只剩下些穿旧的鞋袜肚兜挂在那里好不凄惨。琉璃不觉哭道:“这可如何是好。”络之一年多未曾回来,想着曾经的繁华似锦,看着如今的满目疮痍,心中也不知做何感想。她自己扶起一张椅子坐了,瞅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脑中一片混沌。这时有一老妪怯怯走进道:“这位可是四姑娘?”络之看了她一眼,却不认得她。她问她:“你怎么不去搬东西?”那老妪红了眼睛:“姑娘怎么这么说,我在这服侍了一辈子,如今瞧见这情景,这长了茧子的心都痛起来了。”络之问她:“其他人呢?”那老妪忙回道:“五太太还在原处住着,姑娘快去接了她吧;余下的就别提了。”络之又问:“哥哥们呢?”那老妪却哭了起来:“哪里还指望他们呢!大爷早不见人影了;二爷呢――亏得老爷这么疼他――跟着三太太跑了。”络之一楞:“跑了?”老妪气道:“姑娘还不知道吧。老爷一出事,那个狐狸精就卷着家财跑了。”络之算是明白了,自己慢慢说道:“跑了――跑了也好。”那老妪又哭道:“大夫人哪受得住这等打击,已病了好几天了,丫头们又都跑了,只有二姨太守着,那情景真叫人心酸。”络之默默不语,琉璃却催道:“快别楞着了,咱们去看看吧。”
二人到了梅氏的住处,她却不在。琉璃抓了个小丫头来问,才知道去大夫人了那里了。二人又疾步前去,谁知又扑了个空。原来原先的屋子已被叨扰得不能住,赵氏一行人都搬到后院去了。她们赶到那里时已气喘吁吁,梅氏一看到络之便搂着大哭起来,二姨太也在一旁含着泪。琉璃劝了好一会,她二人才不哭了。梅氏道:“我们外面说去,别吵着你大娘。”
只这千头万绪却又从何说起,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是相对无言。不一会二姨太又抽泣起来,梅氏叹道:“弄到这田地,家里连个主事的男人都没有,只剩了我们孤儿寡妇,可――”络之心中一直疑惑:“大哥呢?”梅氏道:“都找了七八天了,连影都不见。”琉璃一旁气道:“这些少爷们有哪个是靠得住的?二爷平日不是老爷眼里的宝吗,可如今在哪?更不用指望那位大爷了。”二姨太的眼泪直落。络之骂道:“你还知不知分寸!”琉璃嘟着嘴不说了。梅氏又哭道:“你三姨太把家里值钱的都带走了,如今连给大太太看病的银两都不够了。”络之想了想道:“这家是不能住了,指不定哪天就有人来封房子,大家得另找去处。”二姨太终于大哭起来:“我们能去哪里!?”
几人又无言坐了一会,梅氏终于道:“我想过几天搬去络之她舅舅家住几天,你和大太太若是不嫌弃那里简陋,大家一起去吧。”二姨太何曾拿过主意,只说:“我跟着大太太。”络之突然问道:“爹犯了什么事给关起来了?”她一直未曾想到此问题。梅氏就叹道:“我哪里懂得这个。来宣旨的那个公公例了一长条罪状,有的没的说了两大车,连去年去西南那回也捏着错儿,说完就把你爹架走了,连见一面都不行,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络之听了,不由得苦笑两声。她又问:“六姨娘呢?”梅氏更为难起来:“那位自从家里出了事后就――就胡言乱语了起来,前两天发作得厉害,已教她娘家人接走了。”络之坐在这里实在伤感,就对她们道:“明日我再来帮你们搬东西,如今晚了,该走了。”梅氏站起来道:“我送你出去。”
她们出了后院,络之就对梅氏道:“娘,我不能接你去我那里,你明白吧?“梅氏忙道:“罢了,折腾了这些年,我只想捡一清净的去处。”又走几步,她又迟疑说道:“如今咱们家这样了,你看姑爷他――以前他还有些顾虑――不知他会怎样?”络之只往前走,忽地一阵暗香飘过,她凝目一往,只见沉香苑近在咫尺。沉香苑已荒废了好多年,故而无人进去洗劫,如今在这百物待废的院子里却伫立得分外冷傲。络之却低了头走得更快,心中却不时浮动往日种种。忽然子巽的笑脸脑中一闪,她几乎要跑了起来,好似要甩掉些自己扛不动的负担。
络之走到大门,正要找来时的马车,就有个婆子上前道:“二少奶奶,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络之定睛一瞧,依稀认得她是韩府的老妪,只见她神色从容,与此处众人迥异。她只好道:“我是要回去了。”说着便回头与母亲告别。正要上车,突然从一旁急跑出一人来大叫:“四姑娘留步,慢些。”络之道:“白总管。”白瑞正从衙门回来,看见络之就一把拉住她跪下哭道:“四姑娘你可要救救老爷,他们都散了,小姐你可不能没良心――”他还未说完,不知从哪里跑出几个小厮来,忙着把他拉扯开了,一小厮冷笑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少夫人,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你们老爷的事不找姓白的,倒寻着我们来,真真好笑!”络之忙想过去问个究竟,早有二个婆子拦着微笑道:“少夫人不用管这事,这里太乱了,不是您该来的,二爷叮咛咱们趁早送你回去。”不由分说地扶着她上车了。她坐在车上,听见后面喊道:“四小姐,你回去求求姑爷,审老爷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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