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宝藏长久以来一直盘桓在长老的脑际,如今它终于可以造福于埃德蒙,这个法里亚当儿子那么深爱着的年轻人,成了他未来幸福的保证,宝藏在长老的眼里变得加倍珍贵了。他每天都要说这笔财富,告诉唐戴斯在这个时代,一个人有了一千三四百万财产,可以为朋友做多少好事。唐戴斯听着听着,想起自己立下的复仇誓言,脸色变得阴沉下来,他想的是,这个年头一个人有了一千三四百万财产,可以让仇人受多少罪。
长老没去过基督山岛,但唐戴斯去过。这座离皮阿诺萨岛[1]二十五海里的小岛,位于科西嘉和厄尔巴岛之间,他的船常从这小岛跟前驶过,有一次还在那儿靠过岸。那是一座荒岛,以前这样,现在还这样。这座岛差不多是个圆锥形,仿佛是由海底的一次火山喷发形成的隆起。
唐戴斯把小岛的地形画给法里亚看,法里亚指点唐戴斯怎样找藏宝的地方。
可是唐戴斯对这事不像老人那么热心,更没有老人的那份信心。诚然,他现在相信法里亚没有疯,老人凭他的毅力发现这个秘密,人家因此把他当成疯子,这些都使唐戴斯更加钦佩老人。可是,唐戴斯没法相信,这笔财富——即使它存在过——现在还存在,他没把这宝藏当作幻想的产物,但至少认为它不会仍然在那儿。
然而,仿佛命运有意要夺去这两个囚犯的最后一线希望,让他们明白自己注定要坐一辈子牢,一次新的灾难降临到了他们头上。靠海的走廊早就有塌陷的危险,最近狱方加固了地基,巨大的岩块堵住了唐戴斯已经填满一半的那个洞。读者想必还记得,把走廊下挖出来的洞堵上,是长老让年轻人这么做的,要不然,万一狱方发现他们的越狱企图,肯定会把他俩分开;他们从此就要各自关在一扇更加坚固、更加无情的牢门后面了。
“瞧,”年轻人的语气中有着几分忧郁,“你称道过我对你的忠诚,可是天主连这份忠诚都不想给我留下了。我答应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我连违背诺言的自由也没有了。我也和你一样,没法得到那个宝藏,我俩都出不去了。不过,我的朋友,我真正的财富并不是基督山阴森的岩洞里等着我的珍宝,而是你,是我们每天躲开狱卒一起度过的五六个小时,是你输入我脑际的智慧之光,是植根于我记忆中的多种语言——它们已经长出了饱含哲理的分枝。你凭着对科学知识的深刻理解,使分门别类的科学变得条理清晰、明白易懂,教我掌握了它们。这些才是我的财富,朋友,是你使我变得富有而幸福。请相信我,即使那些堆成山的金币、装满箱的钻石确实就在那儿,并不是清晨漂浮在海面,看似坚实的土地,一旦靠近就蒸发、升腾、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雾团,它们也比不上你已经给我的财富来得珍贵。长时间地待在你身边,倾听你雄辩的声音来充实我的头脑,锤炼我的灵魂,使我的身心获得自由后足以经受巨大而可怕的灾难,把我从自暴自弃的边缘拉回来,让我不再伤心绝望,这就是我的财富,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这些财富不是虚幻的,它们是我实实在在从你那儿得到的东西,世上的任何人,即使恺撒·博尔吉亚家族,都别想从我这儿夺走它们。”
就这样,对这两个命运不济的囚犯来说,随后的日子虽不能说让人高兴,但至少过得很快。法里亚多年来对宝藏的具体情况守口如瓶,现在一有机会就说个没完。正如他所预料的,他的右臂和右腿仍然不能动弹,因此他几乎已经失去了自己享受这笔财富的任何希望。但是,他一心指望年轻的伙伴能获释或越狱,并为他感到欣慰。他担心遗嘱哪天会一时找不到或丢失,一定要唐戴斯把它熟记在心。看到唐戴斯可以把它一字不漏地从头背到底了,老人就毁掉了另外半张纸。他坚信,现在即使有人找到并夺走这半张纸,也无法猜出其中的全部含义。有时,法里亚一连几个小时给唐戴斯上课,给他讲授获得自由以后用得着的各种知识。唐戴斯倘若能够出狱,从他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惜任何代价直奔基督山岛,找一个不会引起猜疑的理由,独自待在那儿。一旦到了目的地,只剩下一个人了,就可以仔细寻找那个神奇的洞窟,搜索指定的地点了。那地点,读者想必还记得,就在第二个洞穴的最深处。
在这期间,日子过得虽不能说飞快,至少不致令人不堪忍受。我们说了,法里亚没有恢复右手和右腿的机能,但智力上丝毫没受影响,他不仅把为人处事的种种道理讲给年轻伙伴听,这一点我们已经详细地说过,而且教他在监狱中怎样学会忍耐,以一种崇高的精神面对空虚难熬的日子,给自己找事情做。所以,他俩永远是忙碌的,法里亚觉得忙一些反而不会觉得自己慢慢在变老,唐戴斯则觉得忙一些可以不去想起渐渐淡忘的过去。对唐戴斯来说,往事仿佛夜色中远远的一盏孤灯,只是在记忆的深处时隐时现了。他们没有新的灾祸临头;在天主的谛视下,时光就这样机械地、平静地流逝。
可是,在这表面的平静下,年轻人心里,也许老人心里也一样,隐藏着多少被克制的冲动,多少被窒息的叹息呵。每当法里亚独自留下,埃德蒙回到隔壁牢房去的时候,它们就都冒了出来。
一天夜里,埃德蒙突然惊醒,觉得有人在叫他。
他睁开眼睛,想透过浓重的夜色看个明白。
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更确切地说,听见有个呻吟声在吃力地叫他的名字。
他从床上竖起身来,额头渗出焦急的汗珠,侧耳倾听。没有疑问,呻吟声是从隔壁牢房传来的。
“崇高的天主啊!”唐戴斯喃喃地说,“难道……”
他移开床,抽出石块,钻进地道,爬到另一端;洞口的石块已经掀开。
在我们提到过的那盏简陋的灯颤悠的灯光下,埃德蒙看见老人脸色苍白,紧紧抓住床架站在那儿。他已经了解老人发病时可怕的症状,老人第一次发病时,他被这些症状吓坏了;眼下,只见老人脸容抽紧,可怕的症状又出现了。
“呃,我的朋友,”法里亚无力地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我不需要再对你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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