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只留下阿尔贝和基督山两人。
“伯爵先生,”阿尔贝说,“请允许我以导游的身份,向您介绍一个典型的单身男子住所。您住惯了意大利的豪华宅邸,现在您不妨从事一项研究,看看巴黎一个住得不算差的年轻人的居住面积是多少平方尺。我们逐间看过去,顺便打开窗户让您透透气。”
餐厅和底层客厅已经看过了,所以阿尔贝首先把基督山带到了他的工作室。读者想必记得,这是他最钟爱的房间。
基督山是位地道的鉴赏家,满满当当放在这个房间里的宝贝东西:古色古香的衣柜、日本的瓷器、东方的绸缎、威尼斯的玻璃制品、世界各国的兵器,他全都很熟悉,稍稍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它们的年代、产地和来历。莫尔塞夫原以为自己可以充当讲解员,结果他反而在伯爵的指导下上了一堂考古学、矿物学和自然科学史课。他俩下到二楼。阿尔贝把客人领进客厅。客厅里挂着不少近代画家的作品。有杜普雷[1]的风景画,画面上都是长长的芦苇、挺拔的大树、哞哞叫的奶牛和晴朗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画的阿拉伯骑兵,他们披着白色长呢斗篷,扎着闪光的腰带,系着镶嵌金银丝的纹章,他们的马在疯狂地互相撕咬,而人却在用狼牙棒彼此残杀;有布朗热[2]的水彩画,那是《巴黎圣母院》全书的插图,画面上奔放的气势堪与小说媲美;有迪亚兹[3]的油画,他笔下的花儿比真花更鲜艳,他笔下的太阳,比真实的太阳更加明丽;有德冈[4]的几幅画,它们和萨尔瓦多·罗萨[5]的画一样绚烂多彩,却更富有诗意;有吉罗和米勒[6]的色粉画,画的是天使般的孩子和容貌贞洁的女人;有从多萨[7]《东方之行画册》上剪下的速写,那是画家在驼峰上、在清真寺的穹顶下,用铅笔寥寥几笔勾勒而成的。总之,这些现代艺术珍品足以与古典杰作媲美,弥补岁月流逝带来的遗憾。
阿尔贝以为这回总能让这位异国游客见识几样新鲜东西了。但使他大为惊讶的是,伯爵无须看署名——其实有的署名也只是几个起首字母——就知道每幅作品的作者是谁。显然,他不仅熟悉这些画家的名字,而且对他们的画作和风格曾经反复赏玩、做过研究。
他俩从客厅走进格调高雅、趣味严肃的卧室。里面只挂着一幅画,镶嵌在镀金亚光的画框里。署名是莱奥波德·罗贝尔[8]。
基督山的目光一下子被这幅肖像画吸引住了,只见他快步向前,陡然停在画像跟前。
画像上是位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棕色皮肤,眼神忧郁,但目光清澈而明亮。她身穿加泰罗尼亚渔家女富有情调的服饰,胸衣红黑相间,头上别着金色发卡。她凝望着大海,蓝天碧水清晰地衬托出她苗条的倩影。
卧室很暗,因此阿尔贝没有看见伯爵惨白的脸色,也没有注意到他肩头和胸部痉挛般的颤抖。
屋里一阵寂静,基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画。
“您的情人非常漂亮,子爵,”他语气极为平静地说,“这套服饰大概是舞会上用的,穿在她身上真是光彩照人。”
“哦,先生,”阿尔贝说,“您误会了。倘若在这张画像旁边,您能看见另一幅画像的话,我就不能原谅这个误会了。您不认识家母,先生;您在这幅画像上看到的就是她。那是在七八年以前她让人给画的。这套服饰大概是她想象的,不过这幅画真的画得很像,我觉得似乎又看见了家母在一八三〇年的模样。这幅肖像,伯爵夫人是在伯爵外出时让人画的。也许她原想在伯爵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可是非常奇怪,家父一点不喜欢这幅画。您想必看见了,这幅画是莱奥波德·罗贝尔的杰作,但它的价值仍不能使家父克服他对这幅画像的厌恶。有句话就我们俩说说,亲爱的伯爵,德·莫尔塞夫先生是一位最勤勉的贵族院议员,一位精通韬略、声名卓著的将军,但是在艺术上完全是个外行。家母则不一样,她自己就画得相当不错。她对这幅画视若瑰宝,异常珍视,于是就把它给我,让我挂在卧室里,好让德·莫尔塞夫先生眼不见心不烦。我马上让您看家父的肖像,那是格罗画的。请原谅我向您说了这么些家庭琐事,但既然稍过一会儿我将有幸把您引荐给伯爵,我想最好还是先告诉您,免得您在他面前称赞这幅肖像。可也是,这幅画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魅力,每当家母来我房间,没有一次是不看它的,而每次看它,又几乎没有一次是不流泪的。伯爵和伯爵夫人结婚二十多年,一直恩爱如初,但自从家里有了这幅画,他俩之间开始有了一层隔阂。”
基督山迅速地瞥了阿尔贝一眼,似乎是要知道这句话背后有没有别的意思。但很显然,年轻人说这话是毫无机心的。
“现在,”阿尔贝说,“我的宝贝您全都见过了,伯爵先生,无论它们怎么微不足道,请还是允许我把它们提供出来,供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看看。为了让您在寒舍更无拘无束,请允许我陪您去见德·莫尔塞夫先生,我在罗马时就已写信给他,把您给予我的种种帮助都告诉了他,并对他说您已许诺来看望我们的。现在,我可以说,伯爵和伯爵夫人正盼望着能有机会向您道谢呢。我知道,伯爵先生,您见惯了大场面,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会在意,而家庭生活更不会引起水手辛巴德的兴趣。但是作为熟悉巴黎生活的第一步,我还是建议您先做一些礼节性的拜访,把自己引荐给这儿的社交界。”
基督山欠身表示回答。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既不热情,也不勉强,只当这是一种每个有教养的人都须遵循的社会礼仪。阿尔贝叫来贴身仆人,吩咐他去通报德·莫尔塞夫先生和夫人,说基督山伯爵这就去见他们。
阿尔贝领着伯爵随后走去。
来到伯爵的前厅,只见通往客厅的门的上方挂着一枚盾形纹章,图案极为华美,与室内的装饰极为协调,说明了府邸主人对这枚纹章的重视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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