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虞听到这里,心下已经了然,当日他们曾听清忠禅师述说,知道这对母子是被鹤鸣观的高手所杀,不想却正是苍阳子。虞可娉将清忠禅师当日的话说了一遍,待说到他寻访鹤鸣观,因得知正主心怀愧疚,抱病而逝,这才放下报复的念头时,苍阳子苦笑道:“我在崖边站立良久,心中一片空白,忽听林中传来声响,原来有人发现我凿开的窟窿,大伙蜂拥而出,都已脱离了险境。群雄站在林外,眼睁睁瞧着朱家吞没在一片火海之中,便连周遭的房屋也受到了牵连,咸平这一村的住户,就这么付之一炬了。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火势渐熄,群雄到废墟里查看,收敛同伴的尸首,有好些都已面目全非了。吉青率领大伙清点人数,朱家连下人仆从在内,共有三十七具死尸,而群雄也死伤大半,这一役共殁了六十九人。唉,说来惭愧,这些人并非都死于朱七绝之手,有不少是后来烈火混战中,群雄为报私仇,自相残杀所致。这一战虽然胜了,可群雄损伤惨重,有的跟我一样,杀了不该杀的无辜之人,心中无限愧疚,有的因同室操戈,趁乱害了武林同道,不免结下了新仇旧恨,有的则心怀鬼胎,仍在觊觎朱家的典籍财富,吉大帅更是闷闷不乐,不住地摇头叹息。这次伐朱大会尽管取胜,但百来个武林高手围攻朱家,临了只剩几十人,又兼灭人满门、同道相残、贪心不足等种种丑态尽显,大伙都感脸上无光,是以心照不宣,约定今后互不提起,更不许向外人传说,久而久之,朱家灭门的事,江湖上渐渐无人知晓真相了。
贫道回山之后,内心亦受煎熬,没过多久,便听说大帅吉青急火攻心,已然病逝了,这下贫道大彻大悟,知道这一生再也绕不开这段往事,什么光大门楣,什么扬名立万,什么传道布施,都是虚妄如云烟,已无半点用处,唯有独上青山,终日诵经学道,以余生赎罪,方是正路。苍阳子这个法号,已绝迹于江湖了,观里不愿和外人多加解释,只传贫道业已身死,便是这个道理。这之后我听闻武林巨变,有的门派当年叱咤一时,便如雁荡派、虬海帮,掌门当家在伐朱一役中身死,这一派便就此一蹶不振,再无昔日辉煌,更有一些小门小派损失了首脑,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一仗不但除掉了武林第一高手,江湖大势亦因此而变,如今天下是怎样一番景象,贫道近四十年不问世事,已然毫不知情了。”
娄虞听他说起当日群雄的心思,这才明白为何江湖上对朱七绝的事所知甚少,而当年围攻朱家的后人,提起灭门惨案往往讳莫如深,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盖因这段往事绝非光彩,令人难以启齿之故。虞可娉问道:“前辈,近来紫翠庄发生大案,传言朱家的弟子重出江湖,那么当日你们怎知跑掉了几人、这些人又定是朱七绝的弟子?”
苍阳子道:“伐朱同盟出行之前,吉大帅已查探清楚,朱家连带亲眷弟子、贴身的仆从下人,共有四十三口,而后来我们清点尸首,连带朱七绝在内,只有三十七具,加上被贫道打落河中的那对母子,也不过三十九人,正有四人逃门在外。朱家的大弟子钟达力、二弟子宫达书不少人都识得,认出这两人已死在院中,其余的尸首虽被火烧,但屈神医医术高超,从摸骨中得知,这些人中只有一人练过武功,想来便是朱七绝的另一弟子,那么理所当然,剩下的死尸不是朱家子嗣便是仆从下人,而逃走的四人,自然都是朱七绝的传人了。”
虞可娉点了点头,道:“无怪武林中传言朱家有弟子逃出,可细究之下,却无人能说出详情,原来还有这等掌故,料是群雄不愿提及灭门往事,可是毕竟当日尚有不少人生还,正所谓人多嘴杂,以讹传讹之下,这四名弟子的事,还是流到了江湖上,如今又生了紫翠庄的惨案,大家微一印照,自是惊恐万状、人心惶惶了。”
苍阳子也道:“数月之前,掌门师侄曾和我说过此案,唉,灭人满门、杀害无辜的罪孽,本该由贫道师徒偿还,何须报应在他人身上!只是时过境迁,当年伐朱同盟的诸人,大多都已不再了,这四名弟子料来也该有六十多岁,不知他们为何经年隐忍不动,直到如今才对武林发难。”
卓浅道:“弟子猜想,必因朱氏宝藏的事重现江湖,才引发了种种风波,便连本观也受到了牵连,这宝塔正是个不祥之物!”
苍阳子打了个道门稽首,道:“贫道与二位有缘,今日得机,能将往事一吐为快,这数十年的罪孽,总算没掩进黄土之中。两位既要追查朱氏一门的恩怨是非,宝塔正是线索之一,不必还与敝观了,便请拿去罢。”
娄之英本就要向鹤鸣观借用宝塔,这时见对方主动开口,自是喜出望外,向苍阳子和卓浅行礼叩谢,虞可娉忽道:“前辈,适才听你讲说,朱七绝连番抓住吉青吉大帅,却并未下手伤他,他摆奇门五行困住群雄,初始也并未痛下杀手,可江湖上人人都说他勾结敌国、残害忠良,到底此人是忠是奸,前辈有何高见?”
苍阳子淡然一笑,道:“当年中原乱世,咱们江湖草莽,哪里分辨的清这些庙堂是非,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只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要说此人和金人毫无联结,那也不对。这些大是大非的功过瑕瑜,贫道不敢妄言,便烦劳二位施主去探究真相了。”
娄虞再次叩首施礼,正要起身告辞,卓浅忽道:“两位且慢,贫道有一事相求。这些往事是我师徒所为,世人若嫌若骂,自也无可厚非,但我二人仍是鹤鸣观的弟子,此事关乎敝派百年声誉,若无必要,请勿对他人言说,还望两位成全。”
虞可娉道:“前辈放心,其实当日武林群雄合谋伐朱,大伙都是汪洋上的孤舟,只能随风摇摆,便有忤逆侠义的事,也非两位前辈个人过失,何况前辈又有忏悔之心。这是贵派私隐,本不用和晚辈交待,前辈既已将心明月,晚辈又岂会好赖不分,行妄口巴舌之举?”
苍阳子师徒见他俩答允,这才放下心来,卓浅又道:“明锐,今日你听了本派的大秘密,从今往后,便只能烂在肚里,任谁也不可讲起,知道了么?”
明锐吓了一跳,颤声道:“若是……若是掌门问起,也不可说么?”
苍阳子道:“掌门师侄若想知道,数十年前便就问了,明锐,除你太师祖外,你是本观知道此事的第四人,这事虽有损本派清誉,但冤者仍需昭雪,待我师徒百年之后,你可将此写入观志之中,以警后人。”
明锐忽然被委托了这么一个重任,还要在一众长辈师兄弟面前保守秘密,不禁又是惶恐,又是兴奋。苍阳子又道:“两位,贫道久居深山,习惯了清静,今日恕不远送。盼二位旗开得胜,早日破获大案,为武林除害!”
娄虞拜谢告辞,明锐推着残车,行到谷口,又与卓浅道别,三人回到前山,卓清见了众人神情,已知此行颇有收获,但他决口不问,更不提宝塔一字,娄虞都暗暗钦佩。当晚卓清摆下素宴款待贵客,三人吃罢歇息,第二日起身,严久龄要到川内各派送柬,娄虞与他分道扬镳,赶往隆州虞家,路上娄之英颇为忐忑,虞可娉看出他的窘态,故意岔开话题,道:“大哥,你听了苍阳子前辈所述的朱家灭门经过,作何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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