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论文主题,那张在街边被捡起的画。或许在历史的某一刻,某一个时间线的某一种世界打开方式里,那位卡洛尔女士成为了玛丽·史蒂文森·克萨特一样伟大的名字。无论是用笔还是构思,我们都在那张陈旧的《老教堂》上看到了这样的潜力。”
酒井胜子轻叹了一口气:“遗憾的是,那些美好的可能性都没有发生。艺术史上没有属于她的那一页。没有熙熙攘攘的排队游客在美术馆前的防弹玻璃前,用憧憬的目光瞻仰她的作品。”
“现实的故事里,有的只是一张流落街头布满灰尘低价处理的旧画而已。”
艺术史背后有太多沾着血的辛酸故事,有擅于钻营的投机者宣赫一时,也有妙笔生花的大师隐没于茫茫人海。
最优秀的画家不一定出头,出头的画家不一定是最优秀的。
这是命运给艺术家们留下的残酷悖论。
“所以,顾君,在人生的最初,你……是为什么要拿起画笔呢?”
顾为经愣愣的出神。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目标坚定,执着于艺术本心的人。
此时被胜子一问,他忽得有些恍惚。
自己的艺术本心到底是什么?
成为一个大画家。
似乎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树懒先生说,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他和他那个去巴黎开启新生活的老爹对待绘画艺术的态度天壤之别,对待人生的态度,却未必没有相似的地方。
振兴家业,摆脱贫困的命运,做个真正的人上人,这些念头顾为经也都有过。
要他真的仙气飘飘到带着笔、墨、纸、砚一壶酒一壶茶,去山野间做个安贫乐道的隐士高人,只为画好他的画。
这种事情就太难为他了。
可是他想要的难道只是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把一幅画卖到几十万美元,一百万美元那么简单么?
当顾为经靠着《小王子》赚到了人生中第一笔一万美元、第一笔十万美元。
放眼整个今年,也许这个数字将会变成一百万美元的时候。
他当然很激动,很开心。
可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激动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顾为经发现,他享受的是那种技法提高的获得感,画出形神兼备的小王子封面画时候的满足感,以及出版社支付这一百万美元支票背后所代表的认可感。
钱对顾为经来说很重要,然而他真的看到账户里不断累加的数字的时候,他反而很从容的就把它捐掉了。
人,有些时候确实很难准确分清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将追求的过程和追求的结果混为一团。
“在人生的最初,你……是为什么要拿起画笔呢?”
顾为经跟随着酒井胜子的声音,向自己的心湖沉去。
他想起了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古寺里,看着大金塔素白墙壁上那幅笔法精美,美轮美奂的壁画时,胸中泛起的难以抑制的动笔冲动。
想起了面对豪哥手下绘声绘色的许诺,如何靠着洗钱和炒作,把他打造成东南亚的国民艺术家时的下意识的拒绝和厌恶。
想起了还是个小孩子时,头发依然乌黑的爷爷顾童祥握着他的手,在纸面上点出第一朵梅花时候,他脸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
顾为经不断的在心湖中下沉,下沉。
时光倒流。
人生中的一幕幕,在他的眼前划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似是一本快速翻过的小人书,最终重新又定格在了今年春节刚过的阴沉沉的午后。
他得到足以改变人生的系统以前,面对黑道团体上门的邀请,他依旧选择了拒绝。
而那……可能是原本的顾为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通向大画家道路最现实的道路。
过去的顾为经日夜渴望的功成名就的职业生涯。
此刻,他却忽然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了,成功很好很重要,然后还是有些东西,在他心中是比财富和社会地位更加重要的存在——
他想做个好人,他想画好他的画,这便是他踏上这条道路最大的欲望。
当酒井胜子的手指从顾为经的胸膛上抚摸而过,感受到从指肚之间传来的心跳声变的舒缓而悠长。
她便感觉顾为经懂了。
酒井胜子从来不觉得他会在这个问题之前迟疑迷茫。
从日日相处间,从这个男孩子看向油画布认真而沉静的眼神,从他写论文时固执的字字考据所能收集到的文献资料,只为了离“卡洛尔”这串字母所代表的无人问津的历史真相更近一点的时候。
酒井小姐早已比顾为经自己更加懂他对艺术的态度。
实际上,
一个只执着于营销自己,功利的奔向成功的画家,往往也不会像顾为经刚刚那样,为笔下的鲜花而伤神至此。
仅有虔诚的人,才会愿意倾注此般心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现在,是个好时候,让他认清自己,不再迷茫了。
“所以顾君,没有什么好怕的不是嘛?我们只需要画好自己的画就行了,剩下的,管它呢。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每个艺术家刚拿起画笔的时候,都是一个在了望塔里看星星的孩子。
他们年少时,或师长引领,或闲来无意,抬头望见了那条艺术银河的壮美迷人。
从此魂牵梦绕一生。
他们后来不断的成长,考学,签约画廊,参加画展,功成名就步步登高的过程就好像不断的在了望塔上登高,穿过层层的晚雾,离星星更近一点的过程。
只是有太多人爬着爬着,就错把攀登了望塔这件事,当成了追求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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