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大最为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第五章——
“你信不信,现在,我就可以让你去死。”
陈生林的语气幽幽的问。
“陈先生,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就和我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和恐怖一样。我当然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轻松的宛如掸去身上的一粒浮灰。”
顾为经语气平静的回答。
“当然,豪哥,你能做到,只要你想,你就立刻让我去死。但我同样明白且相信,这样做并不会让你感觉到好过一些。你可以掸去一千粒身上的灰尘,却永远掸不走心上包裹着你的泥泞……如饮咸水。”
这个年轻人,在他刚刚成年的年纪去谈论自己的死亡,语气中却听不到太多的恐惧。
他居然笑了。
朝阳从侧方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神态温和,眉毛是额上的淡淡一画。
陈生林紧紧的盯着他的脸,想要在顾为经的神情中找到任何隐藏在其下的恐惧,或者故作姿态的平静。
但是没有。
他没有找到。
陈生林一生中说过了很多威胁,但他说自己现在就可以让顾为经去死,这不是威胁。
这是真实的陈述。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相信对面的顾为经也明白。
陈生林见过太多太多号称自己不怕死的人了。
有些人平常没有感受到死亡的“威严”的时候,在酒桌上“硬”的要命,喝醉了就在那里吹牛逼,说什么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该享受的已经都享受过了,他已经随时可以准备好去死了。
但无一例外。
你要真的立刻掏出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尿裤子的也是他。
在死亡面前,国王并不一定比乞丐更有尊严。
大人物也不比小人物更加勇敢。
死亡是人类终极的恐惧,而靠近死亡,就像是一个人在水面里挣扎,逐渐溺水的过程,陈生林现在每天都被这样的痛苦所折磨,所以他更能知道那种冰冷而心悸的感觉。
他是一个能看清人心的人。
一个人是真的不害怕,还是装的很勇敢,他刹那间就能分辨清楚。
陈生林真的没有在顾为经的话语中听到任何夸夸其谈的感觉……
他的庄严,他的从容,他的超然。
这些气质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八岁的大孩子身上。
此刻。
却又和顾为经的神情,和他的平淡,和他的宁静,完完全全毫无违和感的融合在了一起,天衣无缝。
人和人的心理博弈的过程,就像牌桌上的扑克游戏,是一个藏住自己的底牌,看穿别人的底牌的过程。
豪哥这一辈子看穿了无数位对手的底牌。
可这一次。
他越来越看不懂对面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豪哥这一辈子一直都牢牢把自己的底牌扣在桌面上,藏的很好。
因此他本能的就不喜欢顾为经这种为他做“心理分析”式的语气,然而……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他想听这个年纪还不到他一半的大孩子讲讲死亡,讲讲他的心,就像一个童子站在门边,正在伸着脖子,想听禅院的僧侣讲着经。
顾为经一开口。
陈生林便忍不住要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画室里的众人都不知道。
三天前的晚上。
在欧亚大陆的另外一侧,同样有一位年轻女人,她在同样巨大华贵的庄园里,谈论着海德格尔,讲述着存在与死亡。
而在她开口的时候,也同样有很多年纪比她大上一倍的宾客,围在四周忍不住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她说这个世界,从宇宙的诞生到永恒的热寂,就是一千万亿朵昙花在一息之间同时绽放,又在一息之内,同时凋零的过程。
而人世间总是会有这一样的巧合。
一呼一息之间。
一千万亿朵昙花同时的盛开与凋零之间。
总是会有两朵相似的花,它们隔着天南地北,处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却开出了同样的花瓣,开出了相似的光泽。
伊莲娜小姐朱唇轻启时,便让宾客难以抑制的想放轻呼吸,静息凝神。
是因为她的财富,是因为她身上传承了六个世纪的两个伯爵和一个子爵的头衔,是因为她倾世的美。
她漂亮到像天使。
漂亮到有威严。
当一个天使一样“熠熠生辉”的女人在你面前说话,你怎么能不放轻呼吸,你怎么敢不静息凝神?
而顾为经从来不算多么英俊。
他不光没有安娜与生俱来的美,也没有安娜与生俱来的威严,与生俱来的雄辩,与生俱来的女王气。
但他讲起话来,却让豪哥这样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放轻呼吸,静息凝神,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每一句都准确的击中了陈生林的内心,也大概……
是因为他有和伊莲娜小姐一模一样的宁静。
顾为经的皮肤很干净,在清晨的光中,也散发着和伊莲娜小姐相似半透明似的色泽。
当然不是安娜肌肤清泉凝脂似的那种半透明。
而像是磨的很细的金粉和烤的很均匀的陶土涂抹在一起,打洒了侧照过来的阳光式样的半透明。
是莲花座上的菩萨金刚塑像被阳光照亮的半透明……一丝光,一丝金,那极浅极浅的阎浮檀金色。
宁静如神佛。
宁静的有威严。
当一个平静的像是金刚,像菩萨似的人,在你面前叙述着你的心。
即使他只有十八岁。
即使他的样子还依稀带着些孩子的稚气,或者着,他本就还是个大孩子。
可陈生林又怎么能够不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呢?
“……你可以杀了我,获得一瞬间的宣泄,在掌控人生死的陶醉中,获得片刻的满足。”
“这就像在海上漂泊的旅人把头伸向水面,大口痛饮,获得一瞬间唇齿间的湿润。然而,当你重新把头抬起来的那一刻,空虚与焦渴便会加倍加倍的涌来,喝的越多,便渴的越甚。”
顾为经说道。
“权力与杀戮从来都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
“从来也不。”
“只有宗教才行么,你的意思是?小顾先生?”陈生林轻声问道。
他看着顾为经的脸。
陈生林在心中感到疑惑,宗教是不是能带给一个人这么大的改变,是不是赐予任何人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陈生林又一次不可抑制的想起芥川龙之介。
他一生中写了大量有关宗教题材的书集,探讨着关于生与死、善与恶、人性与命运。
从对方的文字中,陈生林能感受到那种永恒般存在的恐惧。
不是如刀锋挥下,像子弹一样洞穿你的恐惧。
它是隐隐的,不安的,微弱却又永远存在的恐惧,像是死亡溶在你的影子里,贴在你脖子后方的呼息。
芥川龙之介的一生,都在寻找着某种永恒的平静,永恒的解脱。
他曾试图让自己皈依于宗教,他的里永远在孜孜不倦的讨论着佛教,讨论着极乐世界,讨论着救世基督。
他用笔塑造出了很多位闪烁着人格光辉的基督徒,也曾对外表示自己是基督教的信众。
可是他真的在耶和华的光辉中得到了永恒的平静么?
大概没有吧。
他一方面希望在宗教中寻找着完美的人性,另一方面,他的作品有一种深深的幻灭感,怀疑着道德人性,也怀疑着宗教本身存在的意义,察觉了宗教并不能给他带来真实的救赎。
在这种无边的矛盾、无边的怀疑与无边的不安之中。
芥川龙之介在他35岁的那一年,吞服了巨量的安眠药,枕边放着一本大正五年发行的《圣经》,沉入了死亡的梦乡。
陈生林一直觉得。
连他的死,都带着纠缠不清的矛盾与不安。
如果他不相信死亡能够迎来对于绝望的解脱,那么他就应该不会自杀。
可如果真的相信有某种救赎存在,真的是一位虔诚的信徒,那么他就不应该会自杀。
因为在基督教的世界观中。
自杀——这是会坠入地狱的恶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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