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或草鞋踏在泥地上啪啪作响,溅起了不少灰尘。
无数火把像是夜色中的萤火虫,围绕着中间的木台和篝火聚拢而去。
木台的四个角各插了一支高高的火把,而四面则各插了三个用铁皮卷成的临时喇叭。
营地前,聚集了超过一万名青壮,那可不是一万多带着老弱病残的流民,而是扎扎实实的一万多名青壮。
火把下,他们的面孔明灭不定。
在上万名流民的中间,堆了十几丛篝火,熊熊的烈火燃烧着,发出剧烈的噼啪声。
每丛篝火旁都有霍恩安排好的人,他们一刻不停地展示证物并讲述公爵的阴谋。
一桩桩证物展示在众人面前,一个个姓名传递在人群之中。
事实上,当从让娜和其他流民们口中得知蓝血葡萄酒的消息的时候,他们心中早便已信了八成。
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心中最后那个万一。
可到了现场,其余的受害者,从修道院带来的物证和账本,霍恩给出的1425年前后的账目异常,再配合一些当地老人的回忆,那万一就烟消云散了。
他们不是一个人,当无数的人证汇聚到一起,就变成了铁证。
“安静!”
“都安静!”
“圣孙子来了,都安静!”
在十户长、百户长以及黑衣士兵的连续吼叫起来,人群渐渐安静。
站在祭坛前,霍恩终于转过身,他手中提着一个铁皮喇叭。
“今日诸位到来,我想就是为求一个真相,现在,你们都知道真相了吗?”霍恩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传遍了四周。
流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霍恩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已经知道真相了,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愤怒的人群忽然安静了几分。
是啊,怎么办呢?难道真要和那些可怕的超凡骑士对弈吗?
知道了蓝血葡萄酒和绿衣魔笛手的真相,又能怎样呢?难不成要他们去对抗超凡骑士吗?
一边是亲友的生命,一边是自己的生命,流民们心中的天平不断晃动。
还没等他们把问题想清楚,一个眼尖的流民忽然指着木台喊道:
“你们看。”
“那是,那是布尔维尔夫主教吗?”
在前排流民的惊呼声中,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被近卫军士兵押上木台。
布尔维尔夫,贞德堡教区的主教,流民们不敢抬头对视的上层宗教贵族。
霍恩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现在,布尔维尔夫主教就在你们的面前,关于蓝血葡萄酒,他知道一切,这里有他的签字画押和证言,你们想要做什么呢?”
细微的窃窃私语在民众间流淌着,可他们甚至不敢大声发出哪怕一句质问。
多少年了,多少次残忍的屠杀?他们哪儿还敢反叛?
流民们对骑士和帝国的恐惧,深深地刻在骨髓里,这是霍恩早就明白的事情。
那是他们心中的骑士,那个骑士可比现实中的骑士难杀得多。
霍恩要做的是添一把柴,让他们把心中的骑士暂时忘却,至少维持在天亮之前。
见没有人回应,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阵,他直接指向一个方向:“这位信民,上台来!”
“我?”科尔顿指着自己。
一个近卫军连队长走上前,拉住了科尔顿的胳膊,生拉硬拽地把他从人群中揪了出来,前脚打后脚地被推上木台。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科尔顿。”
“听不见!拿着这个,大点声!”
霍恩把手中的铁皮喇叭递给了他。
“我叫科尔顿!”
“你到这来,是为了谁?告诉我,大点声。”
“为了,为了……”科尔顿磕巴的声音忽然顺滑起来,“为了我的孩子——小科尔顿。”
“他死在蓝血修道院,对吗?”
“对!”科尔顿咬着牙说。
“想复仇吗?”
“想!”
“好,我给伱一个机会。”霍恩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匕首,塞到了科尔顿手里,“刺他一刀。”
顺着霍恩的指向,科尔顿看到了地上的布尔维尔夫主教,他马上向后连退了两三步,直到背后靠住了黑衣近卫军的胸口。
“您,您别开玩笑了……”
霍恩倒是没有逼他,只是笑了笑:“你一个人来的吗?没有人陪你一起吗?”
“没有。”
“你有妻子吗?”
沉默了足足十秒,科尔顿才干涩地说道:
“死了,小科尔顿死后,她得了疯病,从屋顶上跳下来摔死了。”
霍恩轻声问道:“你的父亲呢?”
“死了,我小时候,他让我们吃米糊,他不吃,把自己饿死了。”
“你的阿母呢?”
“我没见过,难产死了。”
“有兄弟姊妹吗?”
“哥哥病死了,姐姐被老爹卖了。”
说完这些,场面中连那些粗重的呼吸声都没有了。
“那么,你甘心吗?”
“嗨,这种事……”科尔顿抬起头,刚想说什么,看着霍恩的眼睛,却又说不出口。
“你甘心吗?”
科尔顿低头看着地上的主教,霍恩明明没说话,可那句“甘心吗?”却不断在他的耳边回荡。
甘心吗?
当他稍微从怒火中醒来一些,便有些不明白,今夜自己到底为何偏要到这来呢?
他找到了门路,拿出了多年的积蓄,硬生生把自己的户籍改成了本地的武装农。
这样他就有机会从公爵手中租赁农庄,自己经营,说不定就能娶新婆娘,若是继续下去,未必不是一个新乡绅。
那他今天到底为何偏要到这来呢?
耳边流民们的呼喊逐渐远去,身周那些火烧的噼啪声,夜风的呼啸声,都消失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赶着租来的瘦牛,偷偷带它去吃隔壁家的草料。
撒丽莎最近在灌木丛里挖出了一颗名贵的圆月草,卖了不少第纳尔。
小科尔顿还是爱哭闹,非得有人在一旁看着,否则哭到哑了都不停。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的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是领主突然改征实物地租吗?是那天他太累忘了锁门却又刚好起雾吗?
是那天他追着脚印,带着哭哭啼啼的撒丽莎来到森林边,可巡林官与教士偏不让他们进去找吗?
低下头,科尔顿望向布尔维尔夫的脸,主教脸上挂满涕泪,仿佛哀求般地望着他。
就像当年,他跪在地上哀求那巡林官一样。
多像啊,科尔顿有些恍惚,他的小科尔顿,在面临那血肉磨盘时,会不会也是这般神色呢?
科尔顿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仿佛是无意识地一步一步,走向了倒在地上的布尔维尔夫。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的呢喃声化作了嘶哑的怒吼,“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是你们,是你们!”
小刀狠狠刺入了布尔维尔夫的喉咙,鲜亮的血液喷泉一般地窜着花地涌出。
“把我的小科尔顿还给我!”
“把我的撒丽莎还给我!”
“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把我的家还给我!”
“我扎死你!”
“我扎死你!”
每喊一声,科尔顿便会向下刺入一刀,血液四溅,玫瑰色的血染红了胸口的屮字架。
面孔扭曲着,科尔顿瞪圆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角太过用力已然撕裂,鲜血顺着鼻翼缓缓流下,宛如两道血泪。
不知是不是血液流入了瞳孔,科尔顿的眼白满是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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