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立炀把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看一眼杨沅,蹙眉抚须,只是不语。
杨沅有些紧张,却仍强笑道:“郎中直言无妨。”
袁立炀轻叹一声,道:“小兄弟,老夫从医半生,就从没见过受了这么重的伤,到现在还活着的。”
杨沅心头一沉。
袁立炀微微仰起头来,回忆般道:“老夫行医半生,也曾不止一次见证过生离死别的场面。
“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有些本该早已咽气的病人,只因没有等到他惦念的亲人,或者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承诺,硬是拖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合眼的人。”
说到这里,袁立炀歉然道:“老夫这么说,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老夫的性情就是如此,不愿矫饰谎言,哄人开心。
“如今,内服外敷的药,老夫该做的都已经下了,令兄能不能拖过去,就看这一晚了,希望……会有不可思议的神迹出现吧。”
一个郎中,都不肯和你讲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意味着什么?
杨沅沉默不语了。
一个皇城卒进来,对袁立炀客气地道:“袁郎中,我们杨都头伤势不稳,还得劳烦郎中照料。隔壁已经清理出来,请郎中和令徒在此暂歇。”
袁立炀做为临安有名的外科郎中,也不是第一次跟官府打交道了。
他知道让他就近照顾杨澈是真,但是不想放他走,免得泄露杨澈还活着的消息也是真。
袁立炀早知这些规矩,只是刘莫刘绣师家的大儿子刘提已经切了一颗蛋,听说伤势养的还不错,他本想明天上门去检视一番开副药养另一颗蛋的,现在只能拖后了。
但,这些事情,跟人家皇城卒就说不着了,袁立炀便向杨沅客气地点了点头,带着小徒弟出去了。
……
下一指挥所的签押房里。
皇城使木恩,下一指挥使曹敏,下一副指挥使刘商秋,第三都都头寇黑衣都坐在堂上。
堂上一片静寂。
许久,曹敏才打破了宁静,说道:“最新传来的消息,关昊已经出海,追之不及了。”
“二十个兄弟的死,已经足以证明禁军里那几個军头有问题了吧?关昊抓不到了,不能查他们么?”
刘商秋淡淡地说着,仿佛只是在分析案情,但很有冤气。
这些人合起伙来骗他,这么大的事,由始至终,他一点都不知道。
我刘商秋难道是个摆设吗?
要不是刚刚死了二十个兄弟,还有一个生死未卜,他今天就要翻脸了。
木提举在,他也要翻脸。
“越逢大事,越要冷静!”
木恩沉声道,他细小的眼缝里,隐隐有凛冽的光芒闪动,显然是愤懑到了极点。
“就凭关昊请他们吃过饭?如果我们莽动,就会被他们反告一状,让我皇城司陷入被动的。”
“木提举说的是。”
刘商秋狠狠搓着玉把件儿,语气却仍显得云淡风轻:“也是下官无能。下官虽比不了曹指挥的深谋远虑,更比不了木提举的运筹帷幄,但下官多少还算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若非大意了,能够早早参与其中,寇都头他们未必就会中人埋伏……”
他还在抱怨。
皇城司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失败。
做为皇城司的一份子,他也心痛恨之,他也大光其火。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瞒着他,人家就没把他当成自己人。
刘商秋实在气不过,虽然时机不动,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
木恩和曹敏听了刘商秋的话,脸色都有些僵硬。
寇黑衣见状,忙打圆场道:“三位上官,卑职以为,国信所恐怕也有问题!”
木恩阴沉着脸色道:“当然有问题。金人可以在我大宋潜伏秘谍,但是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杀手,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你们有冰井务策应,即便是金狗有埋伏,也不应该一个都逃不出来。何况还有国信所的大批役卒适逢其会,他们……究竟是去干什么的?”
曹敏道:“国信所的人说,他们押班李公公的大寿在即,他们是去龙山市采买贺礼的。”
刘商秋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
木恩缓缓地道:“那么,去给李公公采办寿礼的,都有谁?”
曹敏答道:“勾当官沈鹤、岑本,另外,他们的供奉官张定邦、勾当官陈楚生,也去了龙山市,不过他们没有出现在龙山仓门口。”
木恩略作沉吟,便道:“派人盯着他们。”
木恩对国信所已经生出了疑心,但是仅凭一个怀疑,不足以公开针对。
皇城司的权利没有那么大,也没有人愿意赋予皇城司那样的权利。
如果皇城司想查谁就查谁,根本不需要证据,那将是所有人的噩梦。
其实我们翻开史书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哪怕是已经盖棺论定的那些忠臣良将,他们之间也非铁板一块。
一个忠君爱国的文臣,也会因为一个忠君爱国的武将权柄过重而不停地上书天子,请求削他的权、分他的兵。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样是白的也未必是铁板一块,白的随着实力不断变化,也未必就永远是白的。
这是历史在一次次轮回中不断证明了的真理。
皇城司胆敢逾矩的话,那么出手对付他们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们眼中的奸臣了。
所以,木提举虽也怒火中烧,可他是皇城使,这个时候,谁都可以让愤怒冲昏了头脑,唯独他不可以。
曹敏也默认了这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吃了大亏,但他们不能乱了分寸,只有忍下这口气,拿到真凭实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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