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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胡僧确实并不罕见。因为佛法本就是从西域传来的,凡举天竺、安息、康居、大月支,皆有僧人远道而来,传经*。而佛教尚不够兴盛,那些法师的弟子中,也多有胡人。因此冒出个胡僧,一点也不出奇。
但是奇就奇在,这人是怀恩寺的僧人带来的。难不成今日求见,就是为了这人?
腹中揣测一闪而过,梁峰面色如常的请两人落座、奉茶,随后才道:“未曾想念法法师今日来访,我与主持也许久未见了,本该登门拜访才是。”
花花轿子人抬人,一州刺史说出这话,着实给足了怀恩寺面子。念法合十道:“使君初来晋阳,想必还有不少公务有待处理,是小僧冒昧才是。不过今日确有要事,需同使君交代。”
说着,他微微侧身,介绍道:“这位乃是竺法达法师,乃是竺法护禅师的亲传弟子。刚刚从长安而来。”
竺法护?!既然打了佛子的旗号,梁峰就不会对此时的佛教一无所知。这位竺法护禅师,正是有晋一朝,最为出名的高僧。他祖籍月支,世居敦煌,礼印度高僧为师。为了学法弘法,随师周游西域诸国,通晓三十多种语言,后在长安定居,传译经法。可以说,在鸠摩罗什之前,他就是最伟大的译经者。这样一位高僧的弟子,怎么会来晋阳?
梁峰面上露出微微讶色:“未曾想是高僧门下,失敬失敬!只是鄙人听说竺法护禅师在长安传法,怎地竺法达法师会来晋阳?”
那胡僧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使君所问,正是小僧前来之因。长安半年之内,被乱兵攻破数次,供奉家师的寺院也惨遭兵祸,故而想离开长安,另寻他处。”
虽然是个胡人,但是这和尚的口音相当地道,说的是洛阳官话,甚至都没掺杂半点关中乡音。然而这话的意思,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分明是这群僧人想要迁到晋阳啊!难道是因为他这个佛子的名号?
果不其然,那胡僧只是顿了顿,见梁峰并未作答,就继续道:“家师的意思,是返回故里敦煌,在那里继续译经传法。但是小僧以为,离开中土,终究是失了传法的根基。这一乱,不知要多少岁月,才能重归。不如换个城池,保住这一点星火。不知使君,能否收留小僧等人?”
梁峰故作沉吟的思索了片刻,方道:“敢问禅师一行有多少随行?”
“不足一千。”竺法达淡淡答道。
一千人!而且是一千佛教信徒!这力量,足以改变晋阳乃至并州全境的宗教信仰,尤其是在他这刺史支持下。
眉峰微微皱起,梁峰叹道:“未曾想竟有这么多人,晋阳被围一载,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怕是不宜定居。”
竺法达像是猜到了梁峰会这么说,微微一笑:“使君可能觉得小僧等人累赘,但是并州胡汉混居,未必不能以佛法化诸胡。”
梁峰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这胡僧的意思太明白了,是准备用佛法这面大旗撬动匈奴阵营!在刘渊麾下,有数不清的杂胡。这些人的地位不高,本就是匈奴的仆从奴隶。在刘渊立国,展开逐鹿之战后,他们也就变成了冲在前线的炮灰。
同样是在并州居住了三十年、五十年,甚至百年时间,早就被汉人同化,为何还要为匈奴的利益征战?这么想的,恐怕不在少数。
而若是利用佛法,甚至由竺法达亲自出面,去和这些杂胡的部落接洽,他们重归晋国的可能性,也不会小。而当这些底层人士出逃之后,匈奴汉国的根基也就动摇,想要占据并州,就成了白日做梦。
这是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而梁峰不像是其他晋国官吏,保持着歧视胡人,甚至奴役打压的态度。若是同当年的梁习一样,抽掉这些人的酋帅,把他们编入民间,并且强令推行汉人习俗。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就会和身边的汉人一样,同风同俗,泯灭众人。
这样的法子,梁峰在奕延那群羯人身上试过,效果不差。这种文化优势用在其他族类身上,也未必会弱。
如果面前这个胡僧,真的能做到他所言之事,并州格局甚至都会改变。但是相反,若是他引来了那些胡人,再用宗教作为道具,为其所用呢?
梁峰的面色沉了下来:“法师所言,也许可行。但是若生出徐州笮融之事呢?”
能够熟悉汉话,传经讲道之人,当然也会了解过往的历史。笮融就是个能够刻在青史上的反例。
笮融乃是汉末三国时的人物,疏财好施,崇信佛教。黄巾之乱爆发时,他带数百乡人投靠了徐州牧陶谦。陶谦欣赏他的才能,同时也对佛教抱有好感,就把广陵、下邳、彭城三地的赋税运输之职交给了笮融。谁料此子竟然在下邳建佛寺,修佛塔,召开盛大的浴佛会。佛像涂金,千人诵经,延绵十数里的宴席任人享用。甚至为了接纳更多佛教徒,免除信众的徭役赋税,使得下邳乃至徐州,佛法大兴。
可是这样一个人,同样也是个极为残暴的凶徒。在徐州被人所恶,仓皇逃离之后,他先后杀死了收留他的广陵太守和豫章太守,夺其邑,继续铺张在佛事之上。最后被扬州刺史刘繇击败,为山民所杀。
这样一个极端矛盾的家伙,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以说后世对于佛教的礼遇之法,都从他来。他是佛教徒吗?没人会否认。但是教徒,未必就是善人。同样的事情,在太平道创始人张角那里,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若是野心过大,宗教非但不能起到制约的作用,反而会催化人成魔成霸,控制手下信徒,谋夺更大的利益。
这话可有些诛心了,然而竺法达面不改色:“小僧等人前来投使君,正是因为使君佛名。《金刚经》梦书雅妙,亦应广传。若无使君威名,怕是小僧,也无法使诸胡归服。”
这就是间接承认梁峰的佛子地位了。有怀恩寺背书还不算完,这次竺法护的弟子也要站在他这边了吗?然而这一层神化的身份,亦可以成为他们这些佛教徒的借势之力。甚至梁峰的势力越强大,对于他们发展宗教就越有利。
就像攀附大树的枝蔓,不知不觉便能扎根,夺取养分,茁壮自身。
这是一个不错的方式,如果是对这个时代真正的信徒或者野心家而言。但是梁峰,并非两者中的任何一种。
手指在案上轻点两下,梁峰终于开口:“佛法是好,但是在我看来,僧人不该入世。唯有受戒,出家,方能亲近佛理。而真正的僧侣,也不该是剃度即可,要明经法,通过层层考验,方能为僧。若是没有舍弃身外物的决心,又如何能成就佛法道果?”
话题莫名其妙变了个方向,看似漫不经心,竺法达的眉峰却轻轻一抽。这是说,面前这个并州刺史准备监管佛寺和僧侣了?佛家之所以壮大,正是因为它的法门简单,能让不少人投身佛门,逃避兵役税赋的折磨。但若是取得为僧资格,也要朝廷一一勘验,登记在户籍一样的册本上呢?而抛弃身外物,更是要命的说法。难道为僧就不能入官场,不能占田地,不能渡金身吗?
竺法达是个有野心的家伙。他不像自家师父、师兄那般,一心扑在传经之上。比起经卷和传法,他更希望佛教得到一个有力的上层支持,就如道教一般,因玄谈蔚然成风。可是想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只凭自己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能的。那么,他就要找到一个可靠的支持者,一个热衷佛法,又极有作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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