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上前道:“陛下保重。”
官家恍然,韩绛有病,只要是疫体,天子都应该远离。
章越此举当然是一种臣子对天子的关切,令官家思绪转移开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不愧是章公,果真是应变奇快!
官家对韩绛道:“韩卿好生养病,但你辞相之事,朕是不允的。”
有一等是好死难活。
死了一了百了,但官员不同。宋朝不杀士大夫,所以处置有罪官员的办法最重的就是贬谪。
你想要荣退,抽身离去,哪有那么容易不给你退。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宋徽宗上位后如何整治章惇的?章惇知道站队错误,徽宗不待见他,所以对方一登基便主动五次辞相。
但徽宗都不肯,一面挽留他,一面授意下面的言官御史拼命找碴。
章惇被弹劾罢相。
见官家如此,韩绛道:“老臣求陛下垂怜。”
官家皱了皱眉头道:“韩卿,朕还要倚重你主持国事,你不可在这时离朕而去。”
说到这里官家道:“朕变法之初,便身穿戎装求两宫太后,允朕亲自率军收复青唐故土,还我汉家山河,奋然雪数世之耻的夙愿。”
“今之西夏不过是一妇人,一小儿,一困蔽小国,辽也不过是四分五裂之国。”
“韩卿要助朕一臂之力,不可离朕而去?”
官家说到这里,几乎已是斩钉截铁地不许韩绛辞相了。
此刻韩绛脸色有点不一样了,将心比心,人家都病成这样了,官家还不许人走,难道真要让人在宰相任上卒吗?
再厚道的人这时候也是要发火了。
但见韩绛苦笑道:“陛下,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此为臣如今之愿也!”
“但十余年君臣,臣有数言不得不说。”
官家动容道:“韩卿请讲!”
但见韩绛强撑病体言道:“陛下,古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故而军无辎重则亡,无委积则亡,无粮食则亡。”
“治平四年,陛下命种谔收复绥州,用钱六百万贯!”
“熙宁三年,陛下用臣攻罗兀城,用钱一千六百万贯!”
“后用章越,王韶收复熙河路,六年先后用钱一千八百万贯,熙宁七年后至今岁常费又两百万贯!”
“熙宁九年,陛下征交州,又费五百一十九万贯,其余金银粮草无算!”
“财者为国之命,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臣请陛下顾念国力负担之重,生民之苦。”
官家正色道:“朕知韩卿爱民之心。朕已允了免去五等户役钱,并让免役宽剩钱为两成之数,此事朕已是办到,而且不会反悔。”
免役法是韩绛最关切的事,日后也是他的政治遗产。
官家再度向韩绛重申绝不会动免役法,希望以此让他回心转意,尽力挽留对方。
韩绛道:“臣谢过陛下,但臣仍以为伐夏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官家恼道:“朕已是立下志向,先取熙河以断西夏右臂,再取灵武以继大辽右臂。”
“当初朕在殿上言,为天下之事,岂可无序?朕胸中早有了全盘方略。”
“卿等按朕的方略,且为之便是。”
韩绛道:“陛下从王安石‘调一天下,兼制狄夷’之方略,陛下以为灭了西夏,国势便会扭转,百姓便可解决倒悬之苦。但臣以为若不先施以仁义,解民之急,即便攻下西夏,国势依旧如故不会好转!”
韩绛说完这句,官家脸色一下极难看。
韩绛说到这里,气息微弱地道:“陛下,当今天下之势便是,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韩绛说完,官家色变,韩缜,韩宗师也是集体色变。
唯独章越默默,从始至终官家与韩绛言语时,他不出一言。
而官家闻言则用目光剜章越一眼,他猜测这句话是章越向韩绛说的,事实上官家没有猜错。
韩绛的态度,也是章越的态度。
官家道:“掠于商如何?诸葛亮治蜀时不是如此吗?”
“蜀国垄断蜀锦之售,从织户手中低价买来,再高价卖出,不正是如此?刘备又用李严杀当地豪族,掠其矿产而官营,又有何错?”
韩绛病得很重,说了这一番长篇大论后扶着额头道:“陛下,臣只知道一句,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
官家闻言道:“朕正是体惜百姓,故不忍加于民。听丞相之言,朕难过至极,不复再言了。”
“朕便是孤家寡人一个,也要把事办成!”
丢下这句话,官家起身离去,神情十分的孤独落寞。韩缜,韩宗师等人急忙送官家离去。
韩绛三辞之后,官家仍是不允。
次月,韩绛病死于宰相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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