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宋音是在扬州,彼时正值扬州三月,杏花微雨,我撑着青伞沿着柳巷往酒楼处走,宋音便在街边铺了一张青布,上面放着木质的梳子,她坐在一旁,目光清明地看我,然后问:“姑娘,你要梳子吗?”
我弯腰将伞微微挪给了她一点,随后挑了一把梳子,付钱的时候,她轻轻笑了起来:“姑娘眼光真不好,挑了材质最不好的呢。”
我笑了笑,没言语,转身便走了。
那时候我去扬州看朋友,在深巷里遇见宋音。
第二次见宋音是在长安的街上,与第一次见她中间大约隔了一个月。
那一日,天色阴沉,微微有风。城中尽传长安第一商贾苏子遇要娶亲,这位先后拒绝了好几位大家闺秀的富商终于娶了妻。我瞧见大街上不时有女子哀泣,想是伤感坐在轿子里的那位不是自己。
我也随着众人看热闹,长安城的人大多数都认识我,瞧见我来了,便不自觉地把我往前面推。我对苏子遇没多大心思,倒是极好奇轿子里坐着的人,想必不是倾了国就是倾了城。
我随着众人一路跟到了苏府门口,美人下轿的时候,我看见苏子遇去扶,却被她甩开。她这一动,本就有些散乱的盖头就这样硬生生地掉了下来,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倒是轿子里的人眼神扫过人群随后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难言的喜悦,她着我说:“姑娘,是你啊。”
我笑了笑道了声:“恭喜。”便转身走了。
苏子遇给宋音的亲礼是正儿八经的十里红妆,那一天的长安城太过喜艳,我却知道,宋音她是不开心的。
而我,第一眼瞧见宋音就不喜欢,我不喜欢她强颜欢笑逞能的样子。
宋音找到我的院子的时候,夜幕微微垂,烛影摇红下我正在描画,敲门的声音太轻,我搁下笔准备休息时才隐约听见。
我开了门侧身让她进来,她瞧了瞧我描的画良久笑言:“姑娘不仅故事写得好,这画也是极美。”
我搁下笔,倒了杯茶给她:“你成亲不过三日,这样跑出来不怕你夫君担心?”
宋音笑了笑:“我是来卖故事的,这上门的生意,姑娘不做吗?”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睫弯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额前的碎发轻轻晃着,摇摇烛光下映得煞是好看。我一时有些怔愣,良久道:“我这里,若是你的故事深得我心,又卖得甚好,咱俩五五平分,若是不得我心,则是没有银两可挣的,你若是需要银子,还请三思而行。”
宋音有些脸红,良久她说:“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我顿了顿:“套近乎也是没有银子的。”
宋音噗地笑了出来:“我是想请姐姐帮忙的,不如这样,我先说故事,若是姐姐觉得顺心便帮我,若是不顺,我也不勉强,这样可好?”
我啜了口茶,良久说:“好。”
一
宋音与苏子遇是打小就有婚约的,他们两个订婚约的时候一个是刚满一岁的小孩,另一个是刚满月的奶娃,都是不知事的糯米团子,就这样硬生生地订了亲。
宋音正儿八经地见苏子遇是在她的十三岁,那年苏子遇的父母先后得病离世,宋音父母让宋音去瞧瞧苏子遇顺道安慰安慰他。
然而宋音到苏府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苏子遇而是他的哥哥苏子清。苏子清告诉宋音,苏子遇去了外地取货,家中父母刚刚过世,苏子遇担心货物会出问题,便亲自去取。
宋音便在苏府待了几日等苏子遇回来,那几日陪在她身边的是苏子清,他一身白衣穿得风雅,不大说话,却将宋音照顾得无微不至。
宋音与苏子遇打照面的时候,是一个略有星辰的夜,她了无睡意起身吹风,不知不觉走到后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推门的人赶忙道歉:“抱歉,吓着姑娘了。”
宋音摇摇头,将灯笼往他身上移了移,这人身着布衣,衣物上略有缝补的痕迹,身子倒是健壮,长得也是,嗯,俊美好看。
宋音脸有些红:“你是苏府的下人吗?叫什么?”
站在他身前的人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道:“我叫苏子遇,原本是苏家二公子,不过……”
苏子遇顿了顿,并未说下去,倒是宋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看着他愣愣道:“你是苏子遇?”
她想过无数次苏子遇的模样,可能如苏子清一般温文尔雅,可能像个将军一样威严俊逸,也可能相貌不好却学富五车,却从未想,苏子遇居然会是这样,身着粗布的下人。
苏子遇点头,宋音有些狼狈地提着灯笼慌乱而逃。
宋音再次见到苏子遇是在饭桌上,苏子清和他的妻子坐在一侧,她和苏子遇坐在另一侧,苏子遇仍是那一身衣裳,看得出来很是紧张,手捏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苏子清率先说了话:“子遇,宋姑娘以后便是你的娘子,要好生相待,你可知?”
苏子遇低头答:“哎!”
宋音一直未说话,她暗自笑笑,从前一直想着和自己的良人花前月下,却不曾想,会是这样的良人,她甚至宁愿,当初她许给的人是苏子清。
因而苏子遇来找她的时候,她是有些恼怒的,苏子遇看着她皱的眉,良久道:“姑娘若是想退婚也是可以的,子遇本没想着成亲的,更何况是姑娘这样的人。”
宋音被他说的一愣,随后道:“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
苏子遇有些扭捏:“姑娘,长得好看,又是城中有名的才女,懂礼知节,该是配得上那些高贵的人的。”
宋音突然就被他的话逗笑,这个他一门心思讨厌的人,却一心记着她的好,她便突然不讨厌了,看着苏子遇兀自笑了起来,倒是苏子遇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苏子遇的房间和下人们在一处,宋音经常来逗他,让他爬树摘梨,院里晾衣,两人慢慢熟识。
宋音第一次做针线活还是跟着苏子遇学的,烛光下映得人脸煞是好看,宋音便忍不住戳戳苏子遇脸上的酒窝说:“虽然你穷了些,长得倒还好看,脸上软软的。”
苏子遇看着宋音,不说话,宋音有些尴尬,良久道:“我倒是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但你该是不介意的吧?”
苏子遇第一次冲着宋音笑了,微微露出整齐的牙齿,深陷的酒窝,眼角弯弯。宋音有些痴了,便扑上去亲了一口。随后红着脸说:“我又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过咱俩订了亲,该是无所谓的吧?”
二
宋音以为她会嫁给苏子遇的,即使家徒四壁,她也是欢喜的。可是变故来得太快,她和苏子遇都是始料不及。
苏子遇又一次去外地取货的途中遇见了贼匪,回家时已是奄奄一息,苏子清只是前来看了一眼,未差大夫救治,没有只言片语。
宋音着了急,用了自己的银两请大夫进门,大夫却被苏子清差人拦在了外头,宋音终于发了怒,夜半忍无可忍闯到了苏子清的房里:“你身为子遇大哥,怎能如此,你怎么能够如此?”
苏子清看着她,眼中说不清道不明,良久言:“想我救他,也不是不可,除非……你嫁我。”
宋音一时呆滞,良久走到苏子清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你怎会有如此想法?你真是枉为人兄。”
苏子清不接她的话只是抓住她的手说:“如何?要不要答应我?他若再不救治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你若是用他的性命来赌我能不能做出这件事,怕是你会后悔。”
宋音未言语,转身甩袖出了门,之后她想过很多办法,苏子遇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宋音没了办法,她找到苏子清说:“婚姻大事需得父母做主,我先应了你,只是若是父母那方不同意,我也毫无办法。还有,若你我当真成了亲,我要,做正室。”
苏子清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
次日苏子清便带着聘礼去了宋家提亲,宋音不晓得苏子清用了什么法子,总之宋家父母答应了。在准备亲礼的那段日子里,苏子遇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还是未醒。
苏子遇清醒的第一日,便看见苏府一片喜气,红灿灿地晃得人有些心慌,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却瞧见堂上的人正在拜堂,他想着如此美好的场景,该带着宋音一起看的,于是便去找宋音,只是整个府里找遍,仍是不见宋音踪影。
他有些累了,便靠在树上歇息,身后有人叫他:“子遇。”他转身笑言:“阿音,有人拜堂,我们一起去……”他还未说完,便被宋音身上的嫁衣惹得慌了神,良久接着言:“阿音真好看。”
宋音笑:“子遇,以后你该叫我,嫂嫂了。”
苏子遇看着她,准备去牵她的手搁在半空里,慢慢地开始发抖,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眼眶变得有些红,随后慢慢转身背对着宋音道:“嗯,我就知道只有哥哥配得上你,以后就要叫嫂嫂了,是叫阿音嫂嫂还是叫大嫂好呢?”
宋音顿了良久言:“原来,子遇,你竟是这样想。”
宋音与苏子遇再未单独相处过,苏子遇忙着收货出货,整日不见踪影,宋音便在房里描画写诗,偶尔去后院逛逛。
苏子清倒是待她极好,她说要做正妻,苏子清便寻了他妻子的错处休了妻,转而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不愿意他也不碰她,只是喜欢瞧着她发呆,她厌恶地皱眉,苏子清便尴尬地笑。
来年春月,宋音不小心在桃花宴上喝醉了酒,便闯到了苏子遇的房子里,抱着苏子遇不撒手:“我嫁给你哥哥,你竟是一点都不难过,若不是如此,我竟是不知你居然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呢?”
苏子遇有片刻愣神,宋音便接着言:“苏子遇,我那么喜欢你,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凭什么呢?”
苏子遇有些难以置信,良久言:“我是配不上阿音的,阿音这样的人该是高高在上的,不该跟着我受苦的。可是,阿音,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你若是喜欢我,我又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又怎么会让你嫁给哥哥。”
宋音第二日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里,苏子清端了粥给她:“酒对人身子不好,以后莫要再喝了。”她偏过头,不愿喝他的粥。
苏子清出去办事的那一日,苏子遇来宋音房里找她,他看着宋音笑:“阿音,跟我走,我娶你好不好?”
宋音一瞬间红了眼眶,她说:“好。”
夜间风凉,宋音收拾好了细软,心中微微有愧,抬步拉开门却看见苏子清站在门外,嘴角带着一抹苦笑:“怎么?学旁人私奔?”
宋音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一丝愧疚了无踪迹:“你别忘了,当初与我订亲的人是苏子遇,不是你苏子清。”
苏子清只是笑,末了端起桌上的茶啜饮:“子遇并非池中之物,我待他这样不好,我怕他来日有所成就报复于我,便早些下了毒给他,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你若是不想我毁了解药,便乖乖待在我身边。”
宋音原本是不信的,她是不信的,可是她不能用苏子遇的性命开玩笑,她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呢?
于是宋音失了约,而苏子遇从那一夜便离了家。
三
我手撑着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圈,宋音看着我笑:“想必是无聊了一些,姑娘都快要睡着了。”
我摇摇头:“不是无聊,只是这些故事听得多了,觉得大同小异。”
宋音笑:“是呢,只是我比她们幸运很多,因为我遇见的那个人是傻傻的苏子遇。”
我笑了笑:“是啊,她们大多数都被那个说要私奔的人抛弃了,而你却被苏子遇十里红妆的娶了,你该是幸运的。”
宋音眼神有些空,她说:“我是不愿他娶我的,一点都不愿意的。”
我皱眉:“莫非你是喜欢上苏子清了?”
宋音笑,却有些神情恍惚地说:“我若是真能喜欢上他,便好了。”
苏子遇走后的日子,宋音过得并不难,苏子清不为难她,却也不像从前那样顺着她。那日苏子清喝醉了酒,闯到了房里,那场迟了很久的圆房,宋音痛得害了怕。
之后不管宋音愿不愿意,只要苏子清想,他就会留在宋音房里,宋音骂过哭过,却终究还不回从前的温柔相待,她对这个人恨到了骨子里。
苏子遇的父母尚在时,苏子遇还是少爷的待遇,为人温和老实,因此,家中权势全落在了会算计的哥哥手里。父母因意外去世之后,兄长原形毕露,苏子遇不想争也争不过,后来连唯一订了亲的宋音也丢了。
苏子遇一走便杳无音信,宋音想打听却都无从下手。苏子清看她看得甚严,她平日里唯一出府的机会便是几个相熟妇人的邀约,有时候苏子清会陪着去,有时候会差人看着。
宋音也曾为此同苏子清闹过,但苏子清都毫不在意。宋音后来终于妥协,因为她想,苏子遇一定会回来寻她。
日子就在这一日一日的担忧与期待中过去,转眼,三载便过。
宋音在这三年里有过一个孩子,有的时候是在冬日,苏子清为此待她十分小心,那个时候,宋音也是有些感动的,不论其他,苏子清待她倒真是事无巨细,处处周到。
只是孩子两个月的时候,宋音因为苏子遇和苏子清大吵了一架,苏子清被她气急,失手推了她一把,她恰巧在石阶旁站着,孩子便没了。
而苏子遇回来,是在孩子没了的一年之后。
那时候城中处处都传着苏子遇得见龙颜荣归故里的消息,唯独宋音还坐在后院看那一树半开半落的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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