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迟曜身后,一路想跟着他进屋。
走到门口时,迟曜掏钥匙开门,然后没有先推开门进去,而是转过身去看她:“又想进来喝水?”
林折夏:“是有点渴。”
过了会儿,她又问:“你……见到叔叔阿姨了吗。”
迟曜难得戴口罩,大概是因为刚才车里空气太浑浊。
戴上口罩后眉眼被衬得更加突出,下半张脸即使掩在口罩下面,也依然能隐约窥见鼻梁和下巴的轮廓。
他抬手勾了下黑色口罩边缘,说:“见到了。”
迟曜不记得他多久没有见过迟寒山和白琴。
明明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见面的时候却好像连陌生人都不如。
两天前,他出现在京市的时候,迟寒山来接他,问他:“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迟曜戴着口罩,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
直到见面,迟寒山的形象才在他印象里变得再次清晰起来,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皱纹已经爬上男人的眼角,迟寒山穿了件灰白色的衬衫,手里拿着公文包,眼底带着藏不住的疲倦。
迟曜看着他,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你,和我妈,最近怎么样。”
不出意外,迟寒山干笑了声,说:“挺好的。”
“挺好的。”迟曜垂下眼,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
再抬眼时,他说:“所以,是打算继续瞒着我了。”
迟寒山愣住了。
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迟曜是如何知道的:“他们找你了?”
迟曜不置可否。
迟寒山哑然:“他们明明跟我保证过不会——”
迟曜又问:“妈呢。”
迟寒山支支吾吾,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告诉他:“在医院。”
迟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白琴没有出现在火车站的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他们的问题可能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然后他在京都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白琴。
女人穿着病号服,脸色很苍白。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复往日冷厉的形象。
这个把工作当成全世界的女强人,第一次倒下。精神焦虑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病来如山倒,她忙碌了那么多年,居然一下子垮了。
“刚打了一针安定,”医生边记录边说,“精神状态很不好,尽量不要让她再接触工作上的事情,还有,病人现在处于胃癌进展期,但是通过手术治疗的风险还是存在,这点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翻着手里的档案,又忍不住说:“你们现在的人啊——身体是最重要的,忙起来不顾身体哪行,吃饭不规律,有一餐没一餐地吃。”
这天医院里很吵。
除了往来人群的声音,医生的,还有迟寒山的声音。
“事情是这样,工厂之前不是进了一批新零件,当时购买方式是贷款,我们本来想拓展一个新的生产线,没想到进展不如预期,现在市场冷却下来,生意不好做,资金链出问题……”
虽然迟寒山说得含糊,但迟曜很清楚,资金链出问题背后代表什么。
这几乎是动了命脉。
来找他的那群人肯定不是银行的,看起来是民间借贷组织。迟寒山还不上贷款,为了延长缓冲时间,只能再去借贷,用来还之前的贷款。最后滚雪球一样,滚出一个填不上的窟窿。
……
“也是我太贪心。”
迟寒山缓缓闭了下眼睛:“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最后,迟曜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怕我担心。”
他轻扯嘴角,自嘲般地说出这句话。
“或许是吧,更多的应该是觉得没必要。”
他把这么多年的情绪一并说了出来:“没必要告诉我。”
这是让他感到最无力,也最可笑的地方。
“——那到底什么是有必要的?”
说到最后,他几近失态:“我们明明是家人,可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一个没必要的人。没有必要存在,没有必要出现,所以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十八岁。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
最后迟曜坐在医院长廊的休息椅上,隔着口罩,呼吸变得又沉重又闷。
他抬手,勾着口罩,把口罩往下拽了点。
然后他闻到一阵很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白琴就躺在跟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而他也处在,越过十七岁,走向一线之隔的,另一端。
好像一脚踏进了未知的另一片世界,整个世界可以在顷刻间颠覆。
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成在火车站那会儿的样子,问:“还差多少。”
迟寒山没反应过来:“什么?”
“钱。”
迟寒山还没回答,迟曜又说:“涟云那套房子卖了,应该能缓解一阵。不用考虑我。”
“至于这里……”他说话时,看着病床上的白琴,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却感觉时间似乎过去很久,最后他说,“我留下。”
迟寒山:“你要留下来?那你学校……”
迟曜看着他:“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迟寒山沉默。
迟曜:“我留下来照顾她,反正高三的内容提前学得差不多了,不会耽误高考复习。等房子的事情差不多了,过一阵我就去办转学手续。”
迟寒山久久说不出话。
其实在迟曜突然过来之前,他和白琴已经在这种窘迫的困境里撑了很久。
压垮白琴的,其实不是生病。
而是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一下濒临崩溃,她一时难以接受。
“寒山,你还记得吗,”有天夜里,白琴呆坐在客厅,看着阳台说,“以前我们刚办厂子的时候,你有个姓刘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刘老板,后来生意出事,从楼上跳下去了。我以前还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有用的话,我真的半点不会犹豫……”
他们对这份工作尽心尽力。
甚至,对手底下的员工都比对那个远在涟云市的儿子上心。
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
但也实在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手上的工作,手底下那么多工人,太多无法控制的东西还是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从迟曜第一次生病的时候,他们没能回去开始,之后就是各种缺席。缺席家长会,缺席生日。
甚至、过年也越来越少回去。
一晃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时候经常生病的病恹恹的儿子,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长大了。
迟曜的态度表现得比他更坚定。
他虽然没有直说,但表达出了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会跟他们一起面对。
这个认知让他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等回神后,迟寒山眼眶发热。
他一个人照顾白琴,还要处理资金问题,咬牙撑着,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和白琴一样倒下,那天想和迟曜说家里的事,又在下一秒立刻撤回。
但就在这种时候,他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儿子无形中拉了一把。
“不过,给我一点时间,”迟曜最后说,“我得……等到六月之后再走。”
“因为六月,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日子。”
……
迟曜想到这里,垂下眼,去看在他面前的女孩子。
林折夏穿着校服,背着个书包,她似乎是有点紧张,怕他这次过去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
迟曜摘下口罩:“喂,这位姓林的同学。”
林折夏像被点到名一样,说了一声:“到。”
“六月十二,生日这天空出来给我,”他说话时向她凑近了些,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压在她头顶,“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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