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冲不说话。他对人的喜恶,从说话字数的多少就能看出。越是他不喜的人,言语越是吝啬。
霍天赐咬了咬牙,“戴安!去报官!”
“是!”戴安高声称是,刚走开便又折回来,语声微微颤抖着,“二爷,侯爷……”
霍天赐猛然转身。
霍天北和徐默走在甬路上。一边走,徐默一面低声说话,霍天北沉默着聆听。
霍天北如平时一样,回到府中的时候,步调透着一点儿懒散。到了院门口,他像是才发现那么多人站在外面,目光清冷地瞥过,径自进门。
“你给我站住!”霍天赐冷喝着要追上去。
贺冲与徐默拦在霍天赐面前。
霍天北头也没回,语声倒很是温和:“让他们进来。”
贺冲与徐默这才让开了路。
霍天赐与手下一窝蜂涌进正房,跟着霍天北过穿堂走游廊,到了第三进居住的正院。一面走,霍天赐一面说了太夫人、秦夫人被顾云筝气得晕厥过去的事,气恨难消地叫嚣着:“你不想把事情闹大的话,赶紧把你这夫人休了!”
霍天北笑起来,“让我休妻?”
霍天赐瞪着他:“不然怎样?!”
“没睡醒呢吧?”
“你要么休妻,把她逐出霍府,要么就让我把人带走询问。都不答应的话,老四,你客人别怪我不客气。”霍天赐死死地盯着霍天北,“你不怕丢脸,就等着官差来抓走你的夫人。”
霍天北笑意更浓。
顾云筝见兄弟两个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来,连忙站起身。
霍天北径自走到她面前,笑着看她一眼,闲闲落座,抖开折扇,唤贺冲道了面前:“把顺天府尹、兵马司五个指挥请过来,说我有事与他们几个商议。调些人过来,不允人出门,尤其秦夫人、尧太夫人。方才我已命人去知会秦阁老、宁国公了,晚点儿他们过来领人。”
在他说话的时候,顾云筝察觉到他身上有着浓烈的酒气,面色比平日显得苍白一些,语声也比平日还要温和,简直可以称为温柔。跟什么人喝了这么多酒?这样子是不是喝多了?真是……乱到一起去了,她哭笑不得。
霍天赐细品了品那几句话,又细看了看霍天北的神色,为之恼怒不安起来,“你要做什么?该是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你却为她撑腰?!”
“内宅的是非,我没闲心理会。”霍天北不疾不徐地摇着折扇,“我只知道,我的人,谁也动不得。”
霍天赐怀疑霍天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定是借尸还魂!你要留着这妖孽在霍府?”
“你说什么?”霍天北慢条斯理地问着,微眯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霍天赐。
院中忽然陷入沉寂,气氛变得压抑。
顾云筝侧目打量着此刻的霍天北。
他坐姿显得很慵懒,唇畔还挂着醉人的笑容,但整个人倏然间透出肃杀气息。
怎么会有他这种人的?在这种时候居然笑得那么好看,却又那样慑人。顾云筝有些看呆了。
霍天赐却看得心底生寒,恐惧随着血液流转到全身。这样的霍天北,他很熟悉。霍天北动了杀心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顾云筝是借尸还魂的妖孽,霍天北又何曾与常人一样过。面临险境、满目杀气的时候,霍天北便是这个样子,意态懒散,好像活够了似的,笑容愉悦,仿佛死亡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论是谁死,都很好,很让他愉快。
霍天赐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害怕,却不能示弱。那问题他可以回答,却不能回答。
活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死在霍天北手里的。可如果他敢继续说顾云筝是妖孽,霍天北会让他血溅当场,直觉让他可以确定这一点。
一直以来,他有恃无恐的,是霍天北如今是朝中重臣,总要顾及名声,不会绝情行事。可今日又怎么回事?霍天北不是急躁更不是暴躁的性情,谁惹到他了?一早去了左军都督府,听说午间去了别院设宴与人叙旧。叙旧怎么会让他满腹火气点火就着的?
——霍天赐知道自己此时想这些很荒谬,但他又能想什么呢?
立在霍天赐身边的戴安此时腿肚子直转筋,怕得要死。因为怕死又生出勇气。他强行扯住霍天赐的手臂,把人拉到别处窃窃私语。
霍天北没追问,也无刁难霍天赐的意思。敛目看到手边的茶,收起折扇,端起茶盅。茶泡的时间有点儿久了,白兰一样的香气更加浓郁。
她并无特别钟爱的茶,只是喜欢茶沏得浓一些,介于浓茶与清茶之间的味道。手里这一盏,她已喝了小半杯。
把两个人气昏过去了,她还有闲情喝茶。他笑了笑,喝了两口茶,示意堇竹续一杯。随即,他给了霍天赐一个台阶:“去花厅等着。”
霍天赐也正需要时间好生思量对策,自然顺势应下。
东院一名小厮跑进来,颤巍巍地通禀:“侯爷,一位蒋公子来找您,说要和您继续喝酒。”
霍天北抬眼看着顾云筝,“蒋晨东来京城了,你见见?”
他同窗中排行第一的蒋晨东,来找他继续喝酒。他现在这看不出清醒还是醉的样子,是因蒋晨东而起么?顾云筝微笑,“全听侯爷安排。”
霍天北这才吩咐小厮:“把人请过来。”说完揉了揉眉心,轻缓地舒出一口气。
顾云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老友相聚,不是该满心愉悦么?但是,她就是觉得他满腹火气隐忍不发。可他没道理不高兴的,一定是感觉出了错。
眼前这一堆事还需要处理,对于霍天北来说倒也容易,他对徐默道:“几位大人过来,一是帮我处理家事,二是做个见证,日后二爷命人报官的话,他们也能心里有数。后花园那两个女子的口供备好,若是需要,不妨带到几位大人面前。顾家那个仆妇,若还助纣为虐,便请顺天府尹将人带到衙门拷问。”
不是要算账么?那就从头算,一桩一桩慢慢来。
后花园那两个人的名字他忘了,兴许是从没记住过,兴许是烈酒喝太多了,倒是没忘记那两个人与秦姨娘有关,又补充道:“秦阁老来接秦夫人的时候,把秦姨娘也带上。替我写一份弃书,盖上印章。”
又除掉了一个碍眼的妾室,徐默想着,笑嘻嘻称是,兔子一样飞跑出去做事了。
顾云筝忍俊不禁。
贺冲、徐默是霍天北最得力的人,与他熟不熟的人心里都清楚,几品大员见到那两个人都是恭敬有加。偏生贺冲是冷面孔,见了谁都是惜字如金。徐默则是对谁都一脸笑,偶尔很是孩子气,让人疑心他哪日从小厮做到管家也是这模样。
蒋晨东到了近前的时候,霍天北站起身来,为顾云筝引见,看着蒋晨东的时候,气息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冷漠。
顾云筝这才发觉,先前的感觉没错,霍天北就是没好气,且是看到蒋晨东就没好气。她打量蒋晨东的时候,心里无端有了一点戒备。
蒋晨东亦是丰神俊朗的男子,只是与霍天北、郁江南、沈燕西不同,他眉宇、意态透着倨傲,但是,是与霍天赐不同的倨傲。也许这人就是有本钱倨傲、自心底睥睨一切的人,是顾云筝不能反感的一类人的性情。
蒋晨东拱手还礼之后,也大大方方地打量了顾云筝两眼,勾唇一笑,又对霍天北挑眉一笑。
郁江南说天北的夫人品行端方,容貌出众,着实是贤内助;沈燕西说天北那夫人可不简单,看着似兰,实则是玫瑰,甚至于是罂粟。
前者与霍天北是情深义重的兄弟,溢美之词不可信;后者虽然与他亲厚,但是偶尔言辞夸大,也不可信。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说辞,让他对霍天北的发妻生出了好奇,要亲眼见见——便是如今关系疏离,以往也是有过亲如手足的岁月,见一见也不失礼。与霍天北提起时,打趣了几句。此时见到了人,倒真拿捏不准了,看不出这女子的性情。
霍天北真不想让顾云筝见蒋晨东。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让妻子见这个人。此刻蒋晨东追到霍府,目的当然是要见见顾云筝,他就愈发地没好气。
“你忙你的,我去小书房。”霍天北对顾云筝交待一句,请蒋晨东去了小书房,却是落座后就逐客,“我还有事。”一堆事等着解决,他总要露个脸。
蒋晨东不以为忤,笑了笑,“起先听到的传言不少,不知哪一种是真,见到之后,最起码可以确定,不是传闻中最差的那种情形。”最差的情形,自然是还有人在说定远侯夫人是个武痴,不问世事,“这样就好,我要请你们夫妻两个帮我个忙。”
霍天北想到了陆先生这几年来一再警告他做人不可太绝情,想到了春日陆先生给他的那把扇子,怀疑陆先生几年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他在某些时候帮衬蒋晨东。这样想着的时候,蒋晨东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陆先生给你的。”
霍天北接过书信,看到上面写着“定远侯亲启”,他笑起来。不论心里是任何情绪,他展现给人看的,都只有笑容。
多年前有人告诉过他,这世间最难的两件事,是笑和活着,而越是艰难,便越要笑给人看,活给人看。用了一些年头才明白,这话是至理名言。
陆先生写给他的信,从来是有专人送到他手里。早些年信封上的字是“天北亲启”。是从何时变成“定远侯亲启”的?有一年还是两年了?他没留意这些。
他一直都知道,蒋晨东是陆先生认可信任的、不论怎样都愿意给予理解的得意门生。他不行。他曾经也是陆先生如获至宝的学生,但在一些事情发生之后,陆先生能给予他的便只有不满,不愿意给予理解、体谅,更不愿意听他解释。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不听正好,他也懒得解释。便是如此,陆先生对他愈发不满,很担心被他连累、英名俱毁。
也是,他已经连累陆先生了。没有他这样一个学生,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是他学生的事情早已为世人所知,早已高官得做——没人这么说过,可他知道,除了江南,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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