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
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崔姓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第一次,陈平安感触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那种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的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的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泻,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的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后退,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
点到即止。
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
砰然倒飞出去。
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期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
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别怪我滥杀无辜……”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声势就大,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
一位纯粹武夫,功夫练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甚至可以在睡梦中,杀死靠近床榻之人,然后做到继续酣睡的骇人地步。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就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
种秋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当然亦是诱饵。
两人几乎同时对冲。
经常是方寸之地,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或是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这场架,打得竟是无声无息。
比起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截然相反。
周仕就完全看不懂。
谪仙人冯青白略好一些,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
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涟漪带动外伤,激起内伤。
种秋曾经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肤如瓷器碎裂,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
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听到那个教书先生的言语后,如获大赦,笑逐颜开,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
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
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
陈平安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
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
陈平安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
可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已经陈平安身躯弹了一弹。
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可依旧出拳从容、章法有度的种秋,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立即后退数步,再后退,倒退着掠过了沟壑,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就是那一瞬间,种秋如炸汗毛,念头一紧,根本不用多想,种秋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陈平安有些遗憾,只差毫厘,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陈平安飘然落地后,缓缓走向那条沟壑。
种秋哑然失笑。
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但是种秋眯起了眼。
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与拳法招式无关,而是练背如山岳,肩头如行云流水,再到肘尖如鹰嘴儿,最后才是到手和拳,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不断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对手一拳或是一剑,再凶悍再精妙,始终都是在与种秋的整个精神气为敌。
这样一个被种秋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给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由着他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神似休想!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早年悟出来的时候,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十位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练拳的拳谱,叫撼山拳。”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哪怕静止不动,种秋在这一刻,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
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陈平安心如止水。
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逛荡了这么久,以至于最后都能让陈平安心烦意乱,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期间很多人和事,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当时并未上心,却在对敌种秋之后,既是灵犀一动,更是厚积薄发。
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那座武馆,陈平安闲来无事,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练家子”“老把式”练拳,教拳师傅是一位老人,被弟子们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步伐和拳架,也会说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可在陈平安看来,老人的拳法,当真不入流。
那一次,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
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又去了一趟武馆,算是散心。
当时武馆老师傅一边看着弟子们站桩,一边双手负后,嘴上说着很空泛的武学道理,什么一枝动百枝摇,咱们内家拳,不听音不看形,而是听劲,到了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么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经有人背后偷袭,我纯粹是出乎本能,转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
陈平安听得有些好笑,最后老师傅做了件陈平安头回见到的稀罕事。
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让一位刚刚成为入室弟子的年轻人站定,然后让两人抓牢他的双手,使得他双臂绷紧拉直,又有两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膝盖,之后老人开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虚架子,而是从由弟子的脖颈颈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顺,在江湖上,这叫拳不分内外的“校大龙”!
最后当老人按至尾闾,猝然以柔劲一按,弟子一惊,打个寒颤,浑身汗毛倒竖,根根立起如茂林。
年轻弟子的那次挣扎,使得两位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没有说什么。
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没能稳住身形,才算习武良材,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资质尚可,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
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事后却未深思。
直到今天这一刻,莫名其妙给人堵在这边,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身陷重围,几乎是必死之境,陈平安蓦然开了窍。
与陆舫为敌之前,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可是心境并未跟上。
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上了一补。
尤其在学了种秋的大拳架后,并且记起了“校大龙”后,陈平安便心弦一动,念头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桩,径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经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觉中,步步凌空。
但是练拳百万之后的陈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
种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递出,要一拳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
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种秋一袭青衫絮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此地,就会发现被撕开一条长长的直线,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是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一袭白袍,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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