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摇摇晃晃往下走的年轻人,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陈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处就会金光流溢,如铁匠抡锤子炼剑胚,每一下都会火光四溅,搅乱光阴长河的流逝,使得陈平安四周光线扭曲,明暗不定。
由于陈平安位于高处,拾级而下,所以哪怕眼帘低敛,站在低处台阶上的霜降,依旧能够清晰看到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陈平安踉跄而行,心脏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炼化了那颗神灵遗骸的心脏之后,就像搬了整座火浆熔炉搁放在心室。
捻芯从金箓玉册上剥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极高,字字蕴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陈平安一拳之后,就有数个文字,当场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问道:“不该这么快炼化成功的,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陈平安默然,既不愿言语,事实上也无法开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窍处的擂鼓声。
霜降侧身让出道路,与陈平安同行,霜降始终望向陈平安的侧脸,运转神通,细致查看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内里气象。
陈平安停步,双手捂住嘴巴,呕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头,咽下全部鲜血,继续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
这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翻看一本圣贤书籍,一时半刻之内,兴许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圣贤言语,却无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义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
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只不过霜降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陈清都不是那种随便施舍之人,陈平安若是远古神灵转世,早年长生桥被人打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霜降多次游历其中,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陈平安的眼眸逐渐恢复正常,金光缓缓褪去,心口处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
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陈平安转身登高,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位上五境大妖,五位元婴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
看待那个年轻人,如人看妖。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霜降忍不住又道:“隐官老祖,真不能说?说了就算一桩买卖,当我欠你三颗雪花钱。”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买卖规矩。一颗雪花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颗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它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它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它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女、浣纱鬟、葡萄架、十二花神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书和那枚剑丸、全他娘的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年轻隐官有一点极好,让霜降大为心定,那就是陈平安一旦诚心诚意与人做出约定,就绝不反悔,比什么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说道:“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计较化外天魔拐弯抹角的骂人,只是说道:“你知道我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剑仙饮酒,概不赊账。而且就只有三颗雪花钱?这桩买卖不做,太亏。”
霜降背转过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块好似闺阁之物的绣帕,轻轻摊放在地,双指捻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捻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捻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
比起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霜降收起绣帕,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间光芒绽放,有五彩色,绚烂似丹霞。
刀柄裹缠有细密的金色丝线,狭刀圆形护手,精美绝伦,圆环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铭文,光流素月,澄空鉴水,终古永固,莹此心灵。最后二字,为“斩勘”。
霜降推刀入鞘后,双手捧刀,“如何?我用这把刀,跟隐官老祖换那答案。”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犹豫将这把狭刀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横刀在膝,极重,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笑道:“赠?”
霜降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卖!”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霜降如遭雷击。
陈平安提起狭刀几寸,“我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受之有愧,还你便是。”
两两无言。
你他娘的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原来陈平安提刀些许,就没有下文了。霜降总不能一把夺过,关键是看那隐官老祖的架势,五指攥紧,可不像是会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会客气言语半句,因为一旦自己客气了,对方肯定不会客气。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化外天魔,“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份上。”
不然他得光着身子去那行亭建筑,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捻芯。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颗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霜降递过狭刀,欢天喜地。
陈平安站起身,佩刀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霜降问道:“先跻身远游境,再炼化本命物,就可以顺便锤炼武运,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对于缝衣一事,才能不那么着急?”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霜降一个双膝跪地,扑倒在地,双拳捶地,行云流水,干嚎起来,“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
化外天魔,随心所欲,纯粹自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动邀请登门做客?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霜降在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这枚刑官瞎了眼送给杜山阴的剑丸,也能值个一颗小暑钱。”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
刑官说道:“久居此地,终究沉闷,隐官问拳出剑再炼物,我看了几场好戏,应该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她们对你比较心生亲近,都自愿侍奉隐官,只不过杜山阴以后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辅佐,不然你都可以带走。”
石桌那边,捣衣女子与浣纱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们望向年轻隐官,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听到这里,陈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对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见了。
钱。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见,皆是神仙钱。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谪仙人眼中,最不值钱。
陈平安也懒得解释什么,摇头道:“刑官还是将她们带在身边好了。”
刑官更加干脆利落,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涧、葡萄架花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剑远游,杜山阴与浣纱少女尾随其后。
却留下了那位捣衣女,她朝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仪态万方。
陈平安也不矫情,总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丢给刑官,于是向她拱手致礼,然后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轻声道:“连条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给捡破烂的机会。
收人礼物馈赠,难免欠人人情。包袱斋捡漏,却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凭本事挣钱。
金精铜钱显化而生的捣衣女子,闻言愈发笑容动人,柔声道:“奴婢贱名长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随便帮奴婢取个名字就是了,奴婢只会荣幸至极。”
陈平安转过身,摆摆手,与那女子笑道:“长命道友,以后你我平辈。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去处,在那宝瓶洲,名为莲藕福地,适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将来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莲藕福地,单凭道友心愿。”
女子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许多散落各处的神灵尸骸,腐朽不堪的庞然身躯,不断崩裂稀碎,然后皆有金色沙粒连绵成线,最终聚拢在捣衣女子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宁府斩龙崖。
霜降轻声提醒道:“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在隐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终究才是个中等福地,只会金身神位更多。”
陈平安竭力忍住笑,终究是没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恳请长命道友一定要去宝瓶洲做客,好歹当个拘束不多的记名供奉。”
那些神灵遗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的金沙,最终缓缓依附在捣衣女子的衣裳之上,半点不显异样。
陈平安心中深以为然,财不外露,就该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边那个招摇过市处处摆阔的白发童子,没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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