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头,当真就只是苦头,毫无裨益,而且熬不过去就是熬不过去。
所以陈平安已经有了决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悬,让曹晴朗先继续在那莲藕福地,再修心个十数年。
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陈平安也想要将功补过,就当是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好了。下宗虽然暂时不设宗主,自己也不会太过露面,只让某个副山主,一开始就摆出“来你们桐叶洲,只为和气生财”的凶狠架势。比如……崔东山。反正为自己的先生分忧,也是当学生的题中之义。
不知不觉,已经天明。
陈平安眯起眼。
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笑意盈盈却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子。
真龙,王朱,飞升境。
————
梳水国,深夜,已经关了门的山神祠庙内,一位脚穿绣花鞋的少女,听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语,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认真思量一番后,点头,以拳击掌,沉声道:“读书人就是花头经多,我要是多读几本书,也肯定想得出这么个小法子。挑选个读书种子,汇聚多数文运,毕其功于一役嘛,多简单的路数。我会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们的老本行了,闭着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体态丰腴的侍女使劲点头,溜须拍马了几句,山神韦蔚先听完好话,这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跄后退,少女大骂道:“不长脑子,光长这儿了。那陈平安大驾光临自家祠庙,你都敢不露个面,与一位年轻剑仙行个礼?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当个山君府君?在我这儿,多委屈你?啊?”
那丰腴侍女噤若寒蝉,都不敢还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韦蔚还是恼火,就又踮起脚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脑袋一低,训斥道:“你也是个蠢货,都不晓得留下那个最怜香惜玉的陈平安做客?知道一位来自大骊王朝的年轻剑仙,在咱们梳水国,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家娘娘稍微与他沾点光,揩点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宝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国随便飘荡了。”
骂完人,发完火,绣花鞋少女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看着两个貌似恭敬、实则欢欣的傻子,无奈道:“我是与梳水国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们以为那个剑仙,觉得他就只是拉了咱们一把?”
看到面面相觑的两个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个猛然攥紧拳头,嘴上嚷着轰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们想一想,陈平安一个剑仙,来咱们这儿几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韦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轻剑仙就光顾了一座小小山头,足足三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肯定还会有第四次!你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话,为何是问那寺庙神像的咋个安置?你要是说错了……要是我们山神祠做错了,你看他会不会走,信不信就算你赶他走,他都会留下来陪我聊几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杀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还会走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烂石头,这会儿咱仨还能不能说上话,估计都不好说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他这趟做客咱们祠庙,看着挺和气的,半点剑仙架子都没有。”
门外的古松凉荫里,青衫剑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与她说着话,还邀请她一起坐下聊呢。
韦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闭嘴。
韦蔚一挥袖子,大门打开,她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个半郡,约莫管辖着六县山水。韦蔚以往不爱与那些文庙武庙的神祇打招呼,个个官帽子不大,还喜欢眼高于顶,最多是与矮她一头的县城隍打交道,后者更识趣些。
韦蔚最后说道:“你们两个,去那几处县城隍庙,仔细翻检所有的功德簿子,咱们自家地界内,所有的读书种子,也就是有希望当秀才贡生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就照那位剑仙说的去做,细水流长嘛……还有那些所谓的积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们也分些阴德灵光,藏在他们张贴的门神里边,大忙帮不上,咱们这会儿家底太薄,先帮点驱散煞气、阴风的小忙吧。等到那个进士老爷金榜题名,再来咱们祠庙还愿,添了好些文运,再从长计议,陈平安有一点说得没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锤子买卖了,只要能够开个好头,到底是要看得长远些。”
除了忌惮一位吃饱了撑着、会经常串门做客的剑仙,韦蔚之所以愿意如此“听命行事”,归根结底,当然还是有利可图,而且风险极小,韦蔚觉得长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确实有希望旱涝保收,能够有朝一日,将一地山水经营得当,躺着享福。当了山神,想着开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储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头嘛……
不然那陈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义、功德什么的,她韦蔚大不了继续混吃等死,下次再与他碰头,她就躺地上装死,陈平安总不能真的就飞剑斩头颅吧?
不过韦蔚不得不承认,怕他陈平安,那是真怕。
这些年来,她的内心深处,会想着那个年轻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吓唬自己。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年轻人真要死了,好像会有些可惜。
丰腴侍女有些跃跃欲试,轻声提醒道:“山神娘娘,陈剑仙好像说过,咱们可以先托梦给那位过路的读书种子。”
韦蔚转过头,一脸嫌弃道:“就你?还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丢人堆里,走个路,别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儿撞。你觉得那个读书人瞧见了你,把你当啥?运气好,把你当头山野狐魅,运气不好,书生梦游祠庙,他还以为是逛那啥呢,保不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看钱袋子里边的银两,够不够。”
韦蔚指了指那个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刚好是读过几本书的,跟读书人可以多聊几句……”
那侍女有些脸色尴尬。可打死也不敢说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谆谆教诲,是谆谆。
韦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颜如花,哎呦喂一声,“宋老剑仙来了啊。”
一位白发老人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山神祠,“聊你们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随便逛逛,今夜不翻黄历。”
韦蔚抱怨道:“宋老前辈的庄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运,凭空没了,不光是我这儿的小小山神庙,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有过惯了大手大脚日子的城隍老爷们,可都开始扣扣搜搜,紧巴巴过日子了。”
宋雨烧瞥了眼祠庙匾额,视线下移,望向殿内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韦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凑合着过呗。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钱,家底多多少少,还剩下些。”
宋雨烧坐在那条青石长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现在才发现,梳水国四煞之一,不太好当,差点给一头淫祠山神掳走当压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实更不好当?”
韦蔚轻轻摇头,“好当得很。”
宋雨烧嗤笑一声,一地山水气运,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个模糊的多寡,还是可以做到的。就这座山神祠庙,撑不了百年,就会饿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风雨剥啄。
韦蔚双手负后,走下台阶,脚步轻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辈,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懒得动弹罢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一番自己的盘算?”
宋雨烧点头道:“愿闻其详。”
听着那韦蔚的谋划之后,老人起先听得颇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场捷径,走得剑走偏锋,绝非长久之道,只是当那韦蔚文绉绉冒出个“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听得老人无言以对,竟是完全无法反驳,宋雨烧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韦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长脑子了?”
韦蔚扬起脑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摆摆手,“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这还只是发挥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烧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来这边逛荡了。”
年轻时候觉得只不过几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远了。
韦蔚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叹了口气,收敛笑意,实诚说道:“实不相瞒,这个法子,是陈平安教我的,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宋雨烧嗯了一声,点点头,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转身离去。
那高挑女子来到山神娘娘身边,感叹道:“宋老前辈果然料事如神。”
韦蔚笑骂道:“他猜到个屁,你没发现宋雨烧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飞奔吗?”
老人没有直奔自家山神庙,而是回了昔年庄子临近的那座小镇,找到了那间酒楼,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经换了人,又换了人,是孙子辈在操持生意了,火锅食材,其实也有些偷工减料,都不用下锅下筷子,宋雨烧就知道再不是当年那个滋味了,只是宋雨烧也没多说什么,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希望这座火锅味道不那么地道了的酒楼,以后生意可以更好些,说不得等到哪天挣够了钱,就又重新讲究起来了。
那个年轻掌柜,哪怕认出了宋雨烧这位与爷爷关系极好的梳水国老剑圣,但是摆满了一大桌子火锅食材,年轻掌柜亲自一一端上桌后,难免有些心虚,就都没好意思与老人攀关系,客套几句,很快走了。
宋雨烧没要两副碗筷,不过要了两只酒杯,一只酒杯放在桌对面,没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骂了几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风去吧你,眼馋死你。
只是喝了几杯酒,老人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给那酒杯倒满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骂人还是什么。
宋雨烧突然转过头,笑道:“你们俩怎么来了?”
是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
两人落座,宋凤山笑道:“是韦蔚传信,收到信后,来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赌,说爷爷你肯定会先来这边。我不信,所以我自罚三杯。”
宋雨烧没好气道:“想喝酒就直说。”
宋凤山喝着酒,柳倩涮着火锅,只是都不说话。
老人忍了半天,气笑道:“说!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那小子了?!”
宋凤山与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宋凤山聚音成线,与爷爷说了一番话。
宋雨烧仔细听着,没喝酒,没下筷子,听完之后,老人默默夹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对面空的位子,满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错的孙子和孙媳妇,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后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视线模糊,老人轻声道:“惜不能至剑气长城,不见隐官剑仙风采。”
宋雨烧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锅就酒,江湖依旧!”
————
南婆娑洲,大海之滨的一座寻常山头,名副其实的结茅而已,勉强算是有了个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泽野修,其实都不会如此简陋。
相邻的三座茅屋,却住着三位上五境,其中两位还是剑仙。
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在桐叶洲太平山那边有人祭剑之后,陆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远眺东南。
在邵云岩和酡颜纷纷走出屋子后,陆芝说道:“隐官回了。”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
邵云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剑仙齐廷济,选择开宗立派的地点,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为辽阔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财神爷刘氏所在的皑皑洲,而是再无醇儒的南婆娑洲。
齐廷济经常会来这边,与陆芝闲聊几句。也不藏掖,明摆着是希望陆芝担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当个宗门清客都无妨。
陆芝自然不愿意当那供奉,至于没什么约束的客卿,其实在两可之间。
终究双方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齐廷济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剑,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尤其是陈淳安离开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后一程,还是齐廷济独自一人,为那位醇儒,仗剑护道。
最终陈淳安成功将大髯剑客刘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蛮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旧对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议极多,觉得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连一头飞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杀、肩挑日月如同摆设的陈淳安,在该死的时候不死,在能活的时候不活,不会雪中送炭,偏要锦上添花,简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个境界,最终爱惜羽毛更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一场大战,除了勉强算是护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无建树……如今的蛮荒天下,哪怕多出个刘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齐廷济在中土神洲为此出剑一次,只会更加怨声载道。
被齐廷济问剑之人,在挨了一剑之后,依旧骨头极硬,说就算刘叉在蛮荒天下,收拢气运,跻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萧愻不一样是十四境剑修?不一样被左右赶去了天外战场,至今未归,始终去不得蛮荒天下?就算多出个刘叉,算个屁,你齐廷济真有本事,就重返剑气长城,再在城头上刻个大字……所以懒得多说的齐廷济,就又赏了那位修士一剑。
一位玉璞境,齐廷济却要递两剑,只能重伤,还不能杀。
这让齐廷济返回南婆娑洲,来这边找到陆芝后,破天荒没有劝她加入自己宗门,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换成是陆芝,大概会一剑砍死那个玉璞境,然后就干脆返回剑气长城遗址了。
陆芝在这浩然天下,愿意多聊几句的,就俩,就是当下她身边这两位。其中酡颜,说话一贯拐弯抹角,大抵意思还是劝陆芝答应下来,当个客卿而已,又是同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邵云岩却坚决反对,有酡颜在,邵云岩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直接,担心自己独自出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剑。所以邵云岩只说齐老剑仙,剑术卓绝,自然不需要陆先生锦上添花,当什么客卿,若是当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虑。
“齐廷济说得对,他所在宗门,得有个不太讲规矩的剑仙,我会答应他担任客卿。”
陆芝说道:“邵云岩,你带着酡颜,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绕去北俱芦洲,最后才去见隐官。”
邵云岩点点头,“如此最好,不然意图就太明显了。”
至于陆芝当不当那客卿,邵云岩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过是看不惯酡颜的做派。
酡颜夫人试探性说道:“陆先生,我还是留在这里陪你好了?”
陆芝淡然道:“你们立即动身。”
酡颜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愿意见那隐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园子,这次呢?
邵云岩深呼吸一口气,既然他们知道隐官终于重返浩然天下,那么皑皑洲谢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芦洲郦采……所有走过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凭借太平山那场祭剑,就都该知道此事了。
皑皑洲。
早年突然就答应当了刘氏供奉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又从刘氏那边祖师堂议事返回雷公庙,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笔钱,不拿白不拿。谢松花甚至专门提醒刘氏,但凡有议事,甭管大小,千万记得飞剑传信,只要她在皑皑洲,一定赶到。她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没机会出力,也该建言献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门,早腹诽不已了,但是皑皑洲刘氏,议事无论大小,还真就都会飞剑传信谢松花,次次变着法子给钱,多次过后,别说两位嫡传弟子的练剑所耗神仙钱,就连谢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钱了,谢松花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这次离开刘氏祖师堂,就问那刘聚宝,到底有没有那种刘氏想砍、又不合适砍的仇家,她来,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刘聚宝却说没有。
如今师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庙当半个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无所谓,不冷清,又不至于太喧哗,其实还不错。
就是那个女子剑仙的有些话,让人扛不住,什么阿香你长得这么俊俏,不找个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谢松花御剑落在了雷公庙大门外,弟子两个,做台阶那边,翘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见到谢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庙内。
谢松花落地后,玩笑道:“想不想师父帮你们找个师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来师父不是女子啊?”
举形一脸无奈,“原来你是个傻子啊?”
谢松花不再开玩笑,心声言语道:“师父带你们走趟宝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纯青趴在栏杆上,双手托腮。
一位女子,鬓发绝青,赤足行走。
她看着那个神游万里的唯一弟子,会心一笑。
曾经她也这般百无聊赖,趴在青竹栏杆上发呆,然后就蹦出一个更无聊的无赖,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然后转头侧脸,眯起眼,一脸严肃,目不转睛,一开口就不是个正经人,“这位姐姐,小心压塌了栏杆啊。不过没事,青神山那边如果找你赔钱,只管报上我的名字,记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栏杆,笑脸灿烂,“你该不会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挠肝,容不得你当邻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头,拿竹签戳你的脸瓜子,倒也不会真戳,毕竟哪怕是女子,瞧见了你,一样都会喜欢的……我觉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吗?哈哈,很简单,我与她其实关系,嘿嘿,你懂的。”
那汉子抬起双手,挤眉弄眼,拇指对戳,“这个,老相好。”
她当时问他,“你找死?”
一位飞升境,她又是坐镇山头。一座竹海洞天,数以千万计的青竹,皆可化作飞剑,所以她又等于半个剑修。
那汉子竟然满脸腼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侧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头,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最后那人,御风逃窜时,抱着屁股。
纯青回过神,抬头问道:“师父,那个阿良,怎么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国?”
她微笑道:“当了和尚才好。”
北俱芦洲。
彩雀府,山脚的茶铺。
掌律女祖师的武峮对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态慵懒,坐没坐样,几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无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敛点?”
那位名叫余米的金丹剑修,担任彩雀府的挂名客卿很多年,打了个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个了嘛,我一句话没说,一个斜眼都没有,就在山上散个步,也不行啊。”
武峮递给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我们彩雀府的名声,就算毁了。就算你不招惹她们,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剑修……”
说到这里,大概是武峮也是觉得怨不得这个来自落魄山的余米,这家伙确实太过好看了些,确实不招惹谁,可就是一个稀拉平常的临崖远眺,或是大雪赏景,一袭白衣手持绿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撑伞缓行,手捻桃枝……这个剑修余米,他娘的没说话,也等于是在说话了啊,关键还是那种无声胜有声……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捻动茶杯,“都说你们北俱芦洲剑修如云,剑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胆用了个金丹剑修的名头,早知道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老老实实当我的观海境练气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后,没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现在为止,还是无法确定余米的真实境界,不过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观海境,极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
而余米,好像对那个赵鸾很在意,却不是那种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长辈,在为晚辈护道。
如此一来,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宝,好像就有些不对劲了。柳瑰宝与赵鸾原本关系极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别扭了。
柳瑰宝冷着脸,从山下走来茶铺,将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才拆开密信,差点当场热泪盈眶,一个没忍住,转头对那柳瑰宝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以后谁敢欺负你,孙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芦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与我说一声,我保管打得对方……”
柳瑰宝就只是直愣愣看着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米裕知道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却依旧装傻扮痴,只是不再言语,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来自披云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总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剑修御剑而来,武峮和柳瑰宝赶紧起身。
竟是女子剑仙,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身边跟着两位嫡传,极其年轻的金丹境剑修陈李,以及只好相对年轻的龙门境剑修高幼清。
陈李笑眯眯的,以心声笑道:“这不是米大剑仙嘛,风采更胜往昔啊,都快瞎我一双狗眼了。”
听听,多熟悉,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小隐官。
你都没办法回骂。
米裕还真就喜欢这些,太久违的感觉了。
郦采与那两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话,与米裕心声说道:“我不去宝瓶洲,就有劳米剑仙护送他们俩去落魄山了。”
米裕说道:“我得先去趟云上城,带上赵树下。”
郦采摆摆手,“你就算带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说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对你有想法,我一样砍死你。”
米裕笑道:“郦剑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们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们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郦采啧啧道:“你这死不要脸说假正经话的样子,是你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吗?”
米裕微笑点头,然后问道:“真不见见那位周供奉?”
郦采大骂道:“死没良心的王八蛋,他滚来见我才对。”
米裕使劲点头,“在理!”
宝瓶洲。
一位大骊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编修,突然告病,悄然离开京城,在一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谱牒嫡传,供奉,客卿,以及与落魄山交好的观礼之人,都开始纷纷启程。
云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栏杆上,笑道:“还以为你会连打两场架。”
陈平安摇摇头。
当时在济渎祠庙内,他与王朱,双方只是隔着窗户,屋里屋外,远远闲聊了两句。
她问个问题,“为何解契?”
陈平安反问一个问题,“你想好了,真要当这济渎公?”
结果双方都没有给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渎之水,继续闭关去。
云舟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钱和姜尚真,身边跟着九个剑仙胚子。
但是陈平安却提早离船落地。
落在了一处山间小路上,最终走在那两座小坟头,跪地磕头。
然后取出一只只小袋子,开始为坟头添土。
已经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坟前倒了一壶酒后,单膝跪地,弯着腰,低着头,在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男人微微颤声,皱着脸,轻声笑道:“爹,娘,不要担心啊,除了离家有些久,在外边这些年,其实都很好。”
陈平安沉默许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缓缓下山,已经是暮色,等到陈平安稍稍绕路,去了趟曾经的神仙坟,远远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经是深夜时分。
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两边贴着还很崭新春联的院门,轻轻关了还贴着门神的院门,再打开屋门,抬头看了眼那个春字,进入屋内,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灯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却一个不小心,就那么熟睡过去。
都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
等到这天的拂晓时分,陈平安坐起身,虽然有些睡眼惺忪,不过还是缓缓起身,发现门外只有一个裴钱在。
裴钱笑道:“我拦着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让她们在霁色峰的山脚门口那边等着师父呢。”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是今天?”
裴钱使劲点头,“更多人,都在祖师堂门口那边了,都到了。小师兄都赶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计这会儿整个北岳地界,都察觉到自家霁色峰的气象异样了。
陈平安关好屋门和院门,站在泥瓶巷内,说道:“跟上。”
一袭青衫扶摇而起,一袭黑衣尾随其后。
两人飘然落在霁色峰的山门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个从莲藕福地返回,暖树施了个万福,喊了声老爷,一个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么都合不拢嘴。
陈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个小脑袋,轻轻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当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现身台阶顶部,才发现霁色峰祖师堂外,竟然多达数十位自己的学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传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霁色峰祖师堂,要多了太多人。
陈平安缓缓向前,最终停下脚步,他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裴钱带着暖树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转身面朝陈平安。
山风阵阵拂过,一袭青衫背剑,大袖飘摇。
面对着眼前众人。
山主陈平安面朝众人,猛然抱拳致礼。
对面众人,肃然回礼。
陈平安率先跨过祖师堂大门。
霁色峰祖师堂内。
悬三幅挂像,文圣,齐静春,崔诚。
一袭青衫站在最前方,双手持香。
陈平安身后。
是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学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长命,账房韦文龙。
山巅境武夫朱敛,远游境卢白象,金丹瓶颈剑修隋右边,远游境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落魄山护山供奉,右护法周米粒。
蒋去,张嘉贞。赵树下,赵鸾。
岑鸳机,元宝,元来。真名周俊臣的阿瞒。
仙人境剑修姜尚真。远游境巅峰种秋。玉璞境瓶颈剑修米裕。元婴剑修崔嵬。
记名供奉,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金丹剑修庞兰溪。
狐国之主沛湘,元婴水蛟泓下,棋墩山云子。
九位剑仙胚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贺乡亭,白玄,孙春王。
观礼之人。
刘羡阳。还有李二,李柳,韩澄江。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太徽剑宗刘景龙,弟子白首。龙泉剑宗开山大弟子董谷。鳌鱼背刘重润。老龙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孙嘉树。浮萍剑湖嫡传陈李,高幼清。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倒悬山酡颜夫人。书简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彩雀府府主孙清,弟子柳瑰宝。云上城徐杏酒,记名供奉桓云。皑皑洲剑仙谢松花,弟子举形,朝暮。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中土神洲郁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霁色峰祖师堂内。
剑修极多,武夫极多。
而那个站在最前方的山主,远游归来的陈平安,既是剑仙,也是止境。既是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经剑气长城的隐官,更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会知道那个隐官陈十一,叫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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