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_剑来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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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我们不敢承认的自己。

就是一头徘徊笼中的困兽,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灵。

绝大部分的所谓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立

教称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么,称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够不着“那道帘幕”的。

凉亭内,一个在想着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个在考虑整个有灵众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这就是差异了。

难怪玄都观孙道长会笑言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更大。

郑居中一挥袖子,收起凉亭内的那份异象,弯曲双指,轻轻叩击亭柱。

人间木作,以卯榫为关键。

在家门户。在外学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来相互衔接人心?

郑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们都是一盏灯火,在天地间忽明忽暗。”

言行互为卯榫,人心共作灯火。

搭建屋舍,抱团取暖。

之后郑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带着清嘉散步金翠城内,大雪时节,金翠城的殿阁极为壮丽,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郑居中身边的清嘉,无法施展道法,便一并隐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处皇宫大殿,有梳灵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儿踮起脚尖,伸长腰肢,手持长竿,敲打冰凌,坠地有一串碎玉声响,少女们的笑声,婉转如莺歌燕语。

走出宫殿,郑居中带着清嘉来到金翠城外的一条护城河,河面宽阔,桥下冰冻结,有许多孩子在上边飞奔嬉戏。

郑居中沿着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来到一处河边堤坝,脚下由瘦长条石堆砌而成,遍地攒簇密集,石缝间浇筑糯米浆,再以铁锔和榫使劲夯实,如同鱼鳞层层叠叠,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郑居中这些年一直好奇,齐静春当年在骊珠洞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齐静春又到底看到了什么。

真正让郑居中觉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旧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郑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别。如果一颗山上的雪花钱,突然间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两银子,天下形势又会如何?又比如天地间突然所有的三种神仙钱都消失无踪了,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听说崔瀺年幼时,有个家族长辈,不许看那江湖演义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

以及不许崔瀺下棋,因为觉得聪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阴,耽误治学,不务正业。

清嘉转头看着郑先生,片刻之后,她自顾自笑起来,壮起胆子开口问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爱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

清嘉这辈子还不曾有过道侣,她也不觉得需要找个道侣,但是她有个极为宠溺的嫡传弟子,跟随闺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辈,她们再喊上一拨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极有来头的车辇,那拨各有背景来历的莺莺燕燕,共同北游剑气长城,据说未能成功登上城头,却遥遥见到了那位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车辇还挨了一道雷法呢,没白跑一趟。

成功见着了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

让她们雀跃不已,如出一辙的观感。

就俩字,真俊!

回乡之后,清嘉的这位嫡传,便死去活来,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问什么了。

郑居中缓缓而行,先前在那黥迹渡口,另外一个自己,与岁除宫吴霜降,双方确实见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岁除宫。

都是公认对宗门掌控力最强的两个地方,所有修士,都对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当时郑居中开门见山说道:“吴宫主不该这么早来的。”

吴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顾。”

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也就意味着绣虎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收网了。郑居中会按照事先约定出手一次。

吴霜降当时就看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天幕,一轮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随口问道:“好像打不起来?”

郑居中说道:“因为陈平安还是不够心狠。”

最终陈平安的那个选择,也不算太过让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差点死在一个死人手上。

————

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独高闰月峰。

与林江仙在山路上边分别,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带着刚来这边拜山头的嫡传弟子王原箓,和那个道号金井的烧火小道童,一起离开闰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简陋道场。

作为收徒礼,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宫殿袖珍模型,丢给王原箓,瞥了眼小道童,“此地归属王原箓,金井,只要王原箓没意见,你将来可以在里边修行炼丹。”

最后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杨,却早已脱离了师门和家族,在岁除宫闭关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道场。

吴霜降率先盘腿而坐,微笑道:“都别客气。”

鹳雀楼外,云水悠悠,与君同愁。

鹳雀楼内,兵家豪杰,谁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于书中。

然后某些人,就好像从书中走出来了。

而这本书,名为武庙。

————

浩然天下,桐叶洲,镇妖楼。

楼外山水神灵共同敬香的天地异象,渐渐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别来自书简湖的老先生,担任仿白玉京的阍者,与纯阳道人吕喦。

“既然对那几个师兄留给你的那些功德,有了个决断,但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至圣先师微笑打趣道:“功德散尽,出乎私心,是没有任何回报的,可别心存侥幸啊。”

陈平安点点头。

二话不说,陈平安祭出那把不属于本命飞剑的“小酆都”,“有劳至圣先师帮忙打开禁制。”

至圣先师也不觉得意外,一个连绣虎都没能捣烂道心的年轻人,脑子灵光,不奇怪。

只是没有急于出手,至圣先师没来由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至今还没个道号,不像话吧?”

陈平安难得有笑容尴尬的时候,总不能在至圣先师这边,说自己取名一事极其擅长、只因为候选道号一箩筐,反而因为实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舍吧?

至圣先师又问道:“将来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陈平安愣了愣,摇摇头,“还没想过此事。”

要说化名,还真不少,北俱芦洲的陈好人,桐叶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窦乂。至于青冥天下那边,有了!

只是至圣先师却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说了,免得泄露天机。”

随后至圣先师才伸出手,双指捻住那把飞剑,根本无需让青同打开镇妖楼禁制,只是将那把飞剑轻轻往镇妖楼外一丢,便化做一条纤细流萤,瞬间远去千万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见。

蓦然间,如无数星辰渐渐坠落人间荒野,灯火辉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渐渐稠密,仿佛有那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计数。在那破败城池,在那荒郊野岭,若荧光点点,恍惚如有一灯独行者,有好似结伴并携双灯者,俱是那死无葬身之所、只能在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灯火攒簇密集之地,是那桐叶洲破碎山河,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大大小小的战场遗址,在那连绵不绝的破败城池内,是复国后犹然来不及做那水陆法会,无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阴灵汇聚不散,执念深重,死后依旧希冀着庇护一方山水的各路英灵,披挂破败甲胄,灯火汇聚,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能燎野。处处灯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终要各奔东西,在那众多官府衙门、私家书院,好似响起书声琅琅,如挑灯夜读,有依稀灯火若渡江者,或迎风疾行,或踟蹰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乡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有那灯火在道上相遇,驻足不前如逢旧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岗等宗门覆灭之地,好似有灯火,仿佛修士纷纷御风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带起了一阵阵的流萤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灯火等高,好似夫妇,生生死死,皆不愿离别,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几乎,是那些大人牵着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头安慰那些孩子们,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边呢……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身边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远眺的年轻人,等到他看到最后这一幕景象时,便一下子泪眼朦胧,嘴唇颤抖,使劲皱着脸。

至圣先师安安静静等着身边的年轻人,一点一点收拾情绪。

年轻人转过头,数次深呼吸,再转回头,与至圣先师默然作揖致谢。

老人侧过身,拱手还礼。

看时辰,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于是等到陈平安直腰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桐叶洲镇妖楼。

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巅。

传闻上古时代,穗山曾经设置有一座节气院,其中架有报春鼓,敲响此鼓,便是为浩然天下辞旧迎新,为人间报春来。

但是不知为何,穗山已经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于节气院高台上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架巨大的报春鼓,深呼吸一口气。

陈平安开始擂鼓。

敲响报春鼓,天下共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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