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就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书上见过这个成语,他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的。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那边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那边看看,如果觉得与山头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在仙都山那边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猴儿依旧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这位三境武夫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的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猴儿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猴儿不想大富大贵,只是吃亏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钱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梦,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崔东山一起离开屋子,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身边干瘦汉子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的厉害的!”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
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边听来的,在陈平安这边“摆阔”来着,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然后陈平安在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发……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暮霞”,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出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两柄短刀,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了,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花,皆绕过片片雪花。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饵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愈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
平安呵呵一笑。
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一头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
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双方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刘叉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越过剑气长城,到了浩然天下,仰止同样出力不小,可真正让陈平安起杀心的,还是仰止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
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此事。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路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除了观礼正阳山,闹出不小的动静,之后很快就出人意料,为落魄山选择了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先生就是匆促选址桐叶洲,火速建立下宗。
前者,还算合情合理,要说后者,欲想补一洲地缺,就必须拥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于公于私,当然也说过得去。
但是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落魄山那边的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那边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的仰止,就与差不多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
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
就像先前游历北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
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孩子们在各自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
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久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
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
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中,再加上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是仰止不同。
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
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就此事曾专门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五境和上五境,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数量之多,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北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北俱芦洲登岸,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山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它们看见书院,就在半路上被截杀了,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
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
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挨了先生训斥,“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们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丹药,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韩宗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好有机会掂量掂量我的拳脚斤两,这位老前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裴钱是绝对不会跟他学拳去的。对了,你也别打岔,这次就由你出面与陆老神仙商议此事,记住了,必须花钱买丹药,再不能被陆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后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乘坐风鸢渡船北归嘛,那就肯定路过清境山青虎宫啊,学生还要陪着秦姐姐跟庞老哥南游燐河呢,分身乏术。”
“我临时改主意了,打算独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让小陌久等,毕竟让他单独去见白景,还是有几分凶险啊。”
“先生,这……”
“东山啊,当学生的,不能总可劲儿挖先生的墙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太不像话,偶尔也要为先生分分忧,你觉得呢?”
“先生,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这么觉得的。”
“好吧,先生觉得学生这么觉得的,就是了。”
崔东山又问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赶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做事情,要急缓得当,松弛有度。小陌对上白景,想必不怂。”
“先生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又学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学生,出了城门,百无聊赖的崔东山便滚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顶高,小山高……
白衣少年双手推动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
一旁的青衫客骂了句幼稚,结果陈平安很快就滚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桥那边,她不知何时,已经跳下栏杆,站在桥道上,与依旧行走在栏杆上练拳的陈平安提议道:“主人,不如我们去飞升台那边瞧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好!”
她微笑道:“不着急,稍等片刻。”
就在陈平安一头雾水之时,依稀可见极远处,缓缓走来五个身影。
她背靠栏杆,意态慵懒,微笑道:“很是怀念啊。”
她伸出手,指指点点,“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斩杀的那个家伙,以及万年以后的阮秀,李柳。”
原来走来的,正是曾经的五至高。
远古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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