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_剑来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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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这栋府邸大堂一侧用以待客的花厅内,就放了这只笔筒,道士是个识货的,眼馋不已。

当时嘴上却说不眼馋,就是见着了好物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赏,纯粹是欣赏。

其实她还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萧,很有些年头了,篆刻有一竖填绿铭文,英雄心为神仙调。

道士一见倾心,愿意出高价购买,所谓高价,只是相对市井人家的开销而言,二百两银子,她都没耳朵听。

书桌上搁放着一整块的琉璃镜片,覆盖住整张桌面。

见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写的经书,她疑惑道:“你一个道士,抄佛经作甚?”

道士笑道:“偶尔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动两条椅子,相互间坐得远远的,薛如意落座后,坐姿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边,就那么看着那个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问道:“薛姑娘今夜拜访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薛如意说道:“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吴镝,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道士点头道:“当然,这些老理儿最是在理,很有嚼劲。”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够将张侯的诗集草稿,帮忙转交给一位翰林院学士。”

道士哑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贵笔筒,“就怕贫道只见得着门房,见不着那位身份清贵的学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叹息一声。

道士心中疑惑,她为何如此乱了方寸,难道就这么希望张侯通过科举鲤鱼跳龙门吗?若说求个富贵,就凭她的家底,只可保证少年几辈子衣食无忧了,即便张侯已经是个身份隐蔽的练气士,将来修行路上,跻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证张侯不用发愁。况且张侯如此年少,想要凭借科举进阶,根本无需如此着急。

女鬼薛如意与少年张侯,平日里都是姐弟相称,看得出来,张侯其实对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觉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乱投医了,若是被张侯知晓此事,会一辈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来,少年是个毋庸置疑的读书种子,却算不得什么太好的修道胚子,资质一般,不出意外的话,很难跻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贵之家,养尊处优,讲究一个居养气移养体,反观练气士,无论人鬼精怪,却另有玄妙,有那居养体移养气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场洞府,只需取一洁净屋舍坐定,收束杂念作一念寂然,身躯筋骨不动,气血却随同魂魄作神游,缓缓汲取天地灵气,炼百骸宛若金枝玉叶,从此就有了仙凡之别。

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后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静,响起数声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吴镝,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好了。”

道士跟着起身,“没事,万一哪天需要如此作为,薛姑娘就与贫道知会一声,莫说是一座门槛高高的学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吴道长不去给那些京城权贵当个帮闲,真是屈才了。”

道士无奈道:“帮闲狗腿多难听,薛姑娘说是当个谋主、师爷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将那笔筒重新收入袖中,姗姗离去。

道士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女鬼独自穿廊过道,来到后院,登上阁楼,从这边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书房窗口透出泛黄光亮。

一片月唤起万户捣衣声,吵醒无数春闺梦里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写的经书,打开抽屉,取出刻刀和石材,开始雕琢印章,给其中有一对形制相同、已经刻完底款的藏书印,分别补上两句边款。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动作娴熟,刻完了印章,之后道士借着灯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国京城的书籍版刻极为发达,在这边买了不少好书。

看新书,如久旱逢甘霖。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抄书需端坐,翻看杂书就随意了,道士翘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翻页。

窗外又响起一阵鶗鴂声响。

中年道士念念有词,千秋百代人,消磨数声里。忧勤与淡泊,毋太苦与枯。

此次游历,这个学陆沉摆摊的“道士”,是要来与一户人家,收取一笔陈年旧账。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后。

陈平安取出那枚养剑葫,走到窗口,长久仰头,将壶内酒水一饮而尽,眼神愈发明亮。

闭上眼睛,如听一场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声。

————

天外七八个星。

京郊,路边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卧,一个贵公子手脚摊开,怀捧一根缠金丝马鞭,脑袋枕在旁边妇人的大腿上。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妇人席地而坐,裙摆如鲜红花开,她双手动作轻柔,俯身帮着公子哥揉着眉心。

夜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为首年轻女子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身后跟着一拨英姿飒爽的矫健少女,皆佩剑。

而且这拨年纪不大的少女,一个个呼吸绵长,绝非绣花枕头,行家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有明师指点的练家子。

她翻身下马,看着那个躲在这边享福的贵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使劲一挥,鞭子响如爆竹。

在此贩酒的美妇人,抬头朝那兴师问罪而来的年轻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边,轻轻嘘声,示意莫要打搅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青年缓缓前行走向酒肆,只是当他挪步的第一脚落地,山神娘娘就惊骇发现自己与祠庙跻身失去了联系。

青年与那个身体僵硬山神娘娘即将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么将她往后拖拽而去,走了几步,约莫是嫌弃对方累赘,轻轻一推,美妇人摔在店铺内,青年走入铺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撑在膝盖上,再挥挥手,“赶紧的,煮两壶铺子最贵的酒水,年头越久越好。”

妇人摇晃起身,胆战心惊,颤声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问仙师名讳。”

“我运气不错,投了个好胎,跟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这个宝贝弟弟关系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马苦玄。”

宋腴脸色惨白。

马苦玄问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煮酒请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着煮酒的时候,面朝铺子大门那边的马苦玄,单手托腮,他死死盯着路旁生长茂密的丛丛野草。

他要是再不来玉宣国京城,估计就只能收尸了吧。

说来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个泥瓶巷姓陈的泥腿子,一个同龄人眼中的傻子,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后来又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家乡,好像此生皆喜作远游,他们留在家乡的岁月反而不多。

新仇变旧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远还生。

又像有一坛窖藏了四十来年的老酒,被某人摆放在一张桌上,对饮双方,愿不愿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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