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心里只有享乐,丝毫不关心他要承担的压力。如果是她……
傅霆州才开了个头,赶紧打住。他不能再想王言卿了,再想下去,他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王言卿失踪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她在他生活中已经这么重要,衣食住行,坐卧起居,处处都有她的气息。也是王言卿失踪后,有其他人对比着,傅霆州才发现卿卿是多么温柔懂事,体贴入微。
她像水一样宁静包容,不争吵不邀功,从不张扬自己的存在,却为他打理好方方面面。很多话他不需要说,卿卿自然会懂,很多想法傅霆州只冒了个头,卿卿就理解了,之后自会按照傅霆州的心意做。
傅霆州和王言卿待久了,自然而然觉得世界上的女人都是如此,没什么特殊。他就像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大肆浪费着自己的资源,等他被惯坏后,池水却突然干涸了。他被赤条条抛在岸上,越来越无法呼吸。
他们在这里热热闹闹说这话,饭厅里丫鬟已经把年夜席摆好了。一个穿着鹅黄比甲的丫鬟进来,行礼道:“太夫人,侯爷,席面准备好了。”
众人次第起身,太夫人颤巍巍从罗汉床上站起来,丫鬟、姑娘们连忙上前,扶着太夫人往饭厅走。其他女眷跟在后面,欢声笑语,花枝乱颤。
傅霆州落在最后,看着这一幕神思恍惚。
镇远侯府和武定侯府、永平侯府这种从开国传承至今的家族比起来,当然不敢说人丁兴旺,但在京城定居二十多年,傅家人数也不算少。往年过节的时候,傅家旁支叔伯都会来给傅老侯爷拜年,叔叔婶婶姐姐妹妹团聚一堂,根本记不清谁是谁。傅霆州嫌弃人吵,都是和王言卿单独待着。反正傅老侯爷宠他,他不出席根本没人敢说,唯独正宴他才会露面,但身边也总跟着王言卿。
那些人陪着太夫人、陈氏说话,傅霆州便带着王言卿,单独找个小隔间消遣。傅家兄弟姐妹想过来和傅霆州套近乎,傅霆州心情好就说几句话,心情不好,带着王言卿就走了。他理所应当地觉得,王言卿和其他人不同,她是属于他的。无论他去哪里,只要他回头,她就永远都在。
但是现在,傅霆州回头,身侧已经找不到王言卿的痕迹。她像他天亮时分做的一场幻梦,被阳光一照,就随着雾消失了。
唯余他,无法释怀,念念不忘。
陈氏身边的一个丫鬟发觉侯爷没跟来,赶紧回来请,小心翼翼给傅霆州赔不是。她一边说话一边偷看傅霆州,她正是一个月前给王言卿送汤的丫鬟,现在王言卿没了,她终于能和侯爷说上话,心里止不住地窃喜。然而傅霆州的表现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侯爷一眼都没看她,更没有注意她引以为傲的身段,他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一言未发便大步走了。
丫鬟大失所望,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精心搭配的衣服,恼恨地跺了下脚,快步追上。
饭厅里已经有许多人在寻他了,傅霆州进门,其他人才长松一口气,赶紧招呼傅霆州坐。年夜饭分好几席,傅霆州、太夫人等人坐正席,其余少爷、姑娘、姨娘各有各的席面。傅霆州下意识要走到侧面,两边人纷纷让他坐主位,傅霆州这才意识到,祖父死了,他是傅家现在的当家人。
傅霆州坐在曾经祖父的位置上,他落座后本能回头,仿佛看到一个冰魂雪魄的女子随着他坐下,紧挨在他身侧。她穿着红色裙摆,白色比甲,边缘缀着蓬松的绒毛,色清尘不染,无暇到极致反而生出一抹艳色。
她的身影一瞬间和白日某个背影重合,傅霆州正待细看,旁边传来其他人的张罗声:“快把那盆花搬走,没见碍着侯爷了吗?侯爷,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傅霆州眨眼,那个女子消失了,他身边根本没有人,唯有一些丫鬟快步跑过来,将他侧面的盆栽搬走。傅霆州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桌菜,毫无胃口。
众人上桌后才发现少了双筷子,陈氏生气,扯高了声音指挥丫鬟去取碗筷来。傅霆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怎么没给卿卿留?”
这话一出,喧闹的大堂静了静,那些温柔的、娇媚的、活泼的、文静的女子全部停下说话,片刻后,才有人圆场般说道:“今日大喜的日子,王姑娘不在,留筷子恐怕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傅霆州面无表情,眼睛像寒刃一样朝说话的人看去,“她不是傅家的人吗?”
傅霆州是傅钺亲手带大的,如今二十岁,已继承侯位,出入朝堂。他在镇远侯府里是人人仰慕而敬畏的存在,他的视线望过来,根本没人敢接。
傅霆州一回来,侯府里的气氛自动热闹起来,如今他一冷脸,厅堂里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陈氏脸上挂不住,说:“侯爷,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说不定都死了。家里还有老人呢,你在桌上摆一副空碗筷,要是召回什么来,多不吉利!”
陈氏轻飘飘说出“死”这个字,完全不觉得落崖摔死个人算什么大事。但傅霆州却听不得,他耳膜宛如被针重重刺了一下,他心情不好,脸上自然而然带了出来:“她是替我挡箭才摔下去的,母亲觉得不吉利,莫非认为那天该死的人,是我?”
陈氏一听这话脸色也沉下来,砰地一声撂下筷子:“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晦气。”
陈氏如此鲜明的区别对待,傅霆州原本没注意,今日才真正觉得锥心。他视线从桌上扫过,众人都避过眼,喝茶的喝茶,低头的低头,脸上有尴尬,却并没有伤感。
没有人觉得王言卿不在是什么大事。如今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她下落不明,而他们,却在这里欢欢喜喜享受年夜饭。
从前很多被傅霆州忽略的事情,此刻一桩桩浮上心头。陈氏的不满,太夫人的纵容,傅家几个妹妹私底下说的闲话……偌大的侯府,除了傅老侯爷和他,没有人好好对待王言卿。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甚至他也没有好好待她。
傅霆州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用力起身,椅子从地面上划过,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傅霆州脸色冷硬似铁,漠然道:“我突然想起朝中还有事,先走一步,祖母、父亲、母亲慢用。”
他说完,都不等众人反应,大跨步往外走去。门口的丫鬟想要拦着,但还没开口,被傅霆州扫了一眼,骤然消音。
门帘掀开,寒风呼呼卷入,霎间吹散了屋里的熏熏暖意。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匆忙给太夫人、傅昌、陈氏行礼,抱着傅霆州的披风追出去。
傅霆州离席而去,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骤然死寂下来。陈氏将碗筷摔在桌上,脸色铁青,最终,是太夫人敲了敲拐杖,说:“既然侯爷有事,那我们就先开席吧。陈氏,招呼孩子们吃饭吧。”
太夫人发话,陈氏勉强收敛起脸色,吩咐开席。后面即便丫鬟极力说笑话,屋里的气氛也热不起来。
象征团圆的年夜饭就在尴尬和诡异中结束。吃完饭后,丫鬟们扶着太夫人去暖阁休息,其他人三三两两散在屋子里,各找各的消遣,等待守岁。傅二小姐依偎在陈氏身边,压低声音问:“娘,二哥还惦记着那位呢?”
陈氏早就窝了一肚子火,闻言冷嗤一声,指桑骂槐道:“看如今这样,毒中的深呢。也不知道那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不就是一个孤女,他倒是像丢了魂一样一直找。她要是摔死了还好,要是侥幸没死,落在外男手中一个月,岂不是玷污我们镇远侯府的门楣?”
陈氏一提起王言卿就没好脸,傅二姑娘不敢接腔,她搓了搓衣带,突然凑近了问:“娘,那天的人到底是不是陆……”
“嘘!”陈氏连忙对女儿呵斥了一声,抬头四下看了看,这才心有余悸地敲傅二姑娘的头,“那位的名字,你也敢提?”
傅二姑娘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她不敢揉,忍着痛道:“娘,我错了,我这不是好奇嘛。既然真是他,那今天二哥还去拜年?”
其实陈氏也不懂,她对朝堂仅有的认知都来自永平侯夫人。永平侯夫人是武定侯的妹妹,见识比陈氏强点,但强的非常有限。陈氏想到自己来京城后的见闻,感慨道:“他们朝堂上那些事说不准的。今日你和我是仇人,明日就成了朋友,哪有什么定数呢。”
陈氏不明白其中具体的政治博弈,但道理却没差。傅二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她心里想的,还是后宅家长里短。
傅二姑娘悄悄问:“二哥惦记着那位,等永平侯府三小姐进门后,怎么办呀?”
“能怎么办,哪家爷不纳妾呐?”陈氏对此不以为意,道,“永平侯后院还庶子庶女一大堆呢,我们侯爷婚前没有妾室通房,没有庶出子女,已经算是洁身自好了。侯爷现在不收人是给洪家面子,等新妇过门后,难道还想一直拦着,不让侯爷房里添人?”
说着,陈氏睨了傅二姑娘一眼,捏着她的耳朵道:“你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所以这些话我也不避着你。你要好好学着,知道吗?”
傅二姑娘赶紧躲开陈氏的手,连连应是。她吃痛地揉着耳垂,心里却想,二哥哪是为了给洪家面子才不收房里人,分明是因为王言卿。
以前二哥无论去哪儿都带着王言卿,她这个嫡亲妹妹想插都插不进去。傅霆州和王言卿是傅老侯爷最看重的人,在府里的地位都超过傅昌和陈氏,而且这两人做什么都在一起,从不和外人玩。他们这些兄弟姐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傅霆州没人敢惹,所以最终,羡慕都留给傅霆州,而嫉妒的暗箭全射向王言卿。
傅二姑娘私底下也说过不少王言卿的坏话,一个和傅家毫无关系的女子,凭什么比她们这些正经小姐过得还好呢?可是夜深人静时,傅二姑娘无数次羡慕过王言卿和傅霆州的感情,他们两人这样要好,等未来成亲,王言卿的一辈子也是舒舒心心、顺顺畅畅的吧?
即便是傅二姑娘,内心深处也觉得傅霆州和王言卿是一对。谁能知道,王言卿竟然落崖失踪了呢?
傅二姑娘惊讶,陈氏喜不自胜,太夫人装聋作哑,而永平侯府乐见其成。大家都觉得这桩事完美解决了,然而傅霆州的表现,却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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