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凝视了雷远半晌。
“我们这些人……”他挥挥手,指示身后的民伕们:“……都是秭归县里的普通百姓,多为贫家、下户。往年虽然难免官吏苛暴残民,总不至于比比皆是,勉强总还能过日子。可是自从雷府君就任,在郡中大兴冶铁之业,县中大户遂开采石炭、制备石灰以得暴利。”
雷远应道:“攻山取铜铁、石炭等,动辄一岁十万功以上,若无官营,便非大姓豪右莫办。”
“没错!没错!大姓豪右们自去生财,我们本来无话可说,可他们挖掘、开采、运输的人手不足,又不愿竭尽自家徒附部曲之力,就勾结官吏,罗织罪名对百姓施以徒刑……我们一旦受罚,就被调为文氏、邓氏的隶属,或三年,或五年,为这些大姓豪右拼死劳作!”
“竟有此事?”雷远的视线越过他,看看他身后那些民伕们,果然不少人都有受髡刑的痕迹,他们破烂不堪的衣物仔细分辨,也像是赭衣。他们真不是被人雇佣的民伕,而是服苦役的罪人!
此前挥鞭的壮汉这时扬声道:“足下有所不知,这些人确实是秭归县的罪人。他们有的逃税,有的斗殴,有的不孝,都是证据确凿。我家家主与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场有约定,这才调他们来,勒令他们以开采、运输石炭的方式服役。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你放屁!”那年轻人怒吼道:“秭归县中的百姓一共才两千户不到,这半年里,因为各种原因被判徒刑的几有千人;无罪而遭你们劫持、奴役的又有千人;在各处被你们私刑而死的,不下数十人!整个秭归县,家家户户哀声传遍,都是被你们所害!都是受你们的炭场所赐!”
雷远还没答话,李贞已经暴怒:“竟然如此?狗胆包天!丧心病狂!”
事情很简单。因为雷远鼓励官私经营产业的缘故,文氏和邓氏在秭归建了一座够规模的石炭场,用两千余人入山作炭。当然,这一定是从无到有逐渐扩充出来的,能够扩张到如此规模,显然盈利不小。
然而两千余人的佣价是多少呢?
如果都以雇佣方式的话,每日每人须支付二十五钱上下。石炭场运行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万钱以上的费用,运行半年,则须支出一千万钱。
这不是小数目了。灵帝在位时卖官鬻爵,一千万钱,就可以三公重臣的职务。这足够使得当地大姓为之神魂颠倒,肆意妄为了。为什么要雇佣人手呢?这些钱财不是白白给那些贱民赚取了么?
你看,我们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整个县的平民都罚作苦役。用他们干活,一钱都不用给,还可以任意驱使,哪怕折磨死了人,也有县吏出面遮掩,多好?
这年轻的民伕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雷远听得出来。
雷远不是那种抱负远大却无视民间疾苦的人。
在他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前,有许多年就像一个普通平民那样活着。他游荡在淮南各地,广泛地接触挣扎在底层的百姓们,耳闻目睹那些可怕的苦难。
那些都是乱世中的常态,对一个山间土豪的次子来说,并不鲜见。他曾经与流民们共同躲避军队的捕杀,曾经小心翼翼地穿越血肉横飞的战场,曾经目睹百姓们以树皮草根为食甚至易子而食。这一切使得年少雷远惊恐、惶惑而无奈,直到另一世的见识忽然充斥头脑,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他。
从那时候起,他就想着,一定要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定要让跟从自己的百姓们过得更好。但他真没有想到,豪强大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程度,还远远超过百姓们。为了攫取他们所需的美好生活,豪强们可以做出任何事,践踏任何规则。
庐江雷氏本身也是豪强,但他们是以军事实力立足的豪武家族,一切都围绕着维持部曲,提升战斗力。面对着数百年传承、不懈盘剥地方的大姓豪右,庐江雷氏的专业程度简直膛乎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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