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颇爱饮茶,但不用茶饼,而取新鲜嫩梢直接煮水,再加入橘瓣调味。茶水清澈,香气扑鼻。这些年来,他待客多以此法,渐成一小小风潮。
“谈不上这个‘求’字。”诸葛亮叹气道:“客气当然是极客气的,但其实,倒像是给了我一个方案,而我惟有允或不允。”
“此话怎讲?”
诸葛亮便将自己在码头边与士人首领们会见之事说了。
最后他含笑问道:“彼等都是荆襄豪右巨姓,累世公卿,在地方上实力雄厚、影响力极大。若续之与我易地而处,是允,还是不允?”
“军师可知,因为潘承明等人由我部看管。所以他们先找的我。”雷远大笑:“我若是允了,他们还会来打扰军师你么?”
笑声中,雷远站起身来。
“军师,你知道我是灊山中人。当日灊山众多家族联盟一体,与朝廷对抗;名为豪强,落在高官贵胄眼中,与贼寇无异。”说到这里,雷远露出回忆的神色。
“那时候我在深山中,天天都能见到逃亡山间求活的百姓。我见过成年男子瘦骨嶙峋,像是骷髅在地面走动;我见过重病的母亲抱着孩子,但那孩子早就死了,皮肉都腐烂生毛;我见过一群人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撕咬,而那食物不过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以为世上最可怖的情形莫过于此。”
诸葛亮深深叹气。
雷远继续道:“但后来,我又听他们说,山下的世道才更可怖。在那里,战火一遍遍烧过,屠刀一遍遍斫过,繁华锦绣早已成灰,千里原野白骨堆砌。我问他们,何以会如此?”
雷远连声冷笑:“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他回身问:“军师,你知道是为什么?”
“续之不妨直言。”
“就因为大汉的士人,以为这天下活该由他们掌控,以为这天下间的黔首蚁民,都活该是他们的垫脚石!因为大汉的士人,眼里只有家族的延续、自家的名声权位,却唯独没有百姓的死活!”
雷远抬高嗓音:“军师可知道,此前有人来找我,陈说潘濬之罪,莫大于他擅杀同僚,向费宾伯下手。如此大罪,非得以潘濬的性命相抵,万万不可轻饶……哈哈……”
雷远快步走向厅堂侧面,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
“宾伯自是才兼文武,他的去世,让我很痛心。但军师你可知道,潘濬叛乱,引吴军入城,造成了江陵城中多少百姓死伤?”
他哗地打开卷宗,将之铺在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吴军屠戮城中,只短短的两个多时辰里,导致城中军民百姓死伤七千多人。到次日,陆续伤重不治的,又有五千。这几乎占了江陵城在籍口数的四分之一!至少两千名荆州军的将士失去了妻子家人;至少两千户寻常百姓,失去了家中的壮丁,从此以后只能靠着妇女孩童支撑门户!”
雷远沉声道:“就在此时此刻,城中家家户户仍有恸哭之声不止,这是谁的缘故?这是谁的责任?”
“这群人党同潘濬,试图出卖荆州,获得自家更多利益,只不过因为我军强盛才不得不蜷缩起来,重新摆出恭顺的样子。”
他凝视着诸葛亮,继续追问:“现在这些人提了个口径,只求让潘濬和他的亲信族人速死,则其他人就此解脱,可至益州、交州为官……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前途,竟然如此金贵。军师设身处地,觉得我是答允,还是不答允呢?”
诸葛亮长长叹气。
见厅堂左近无人,他摇头道:“之前我曾觉得,续之眼中,没有所谓的英雄。早生二三十载,恐怕要争衡天下。听了此番言语,我又觉得,续之眼里,其实也没有世族强宗。若早生二三十载,你去投了黄巾亦未可知。”
雷远哈哈一笑:“军师说笑了。大贤良师那一套不行,张公祺更别想蒙我。何况,我本人便是庐江雷氏宗主啊。”
“也是……”诸葛亮也笑。
“还请续之明言,在你看来,该怎么应付?”
“我曾听童谣说,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民如此,士人何尝不是如此?想要恢复大汉的盛世,就得持大刀阔斧行事。隔三岔五割去一些士人中的腐肉,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然则,只怕有伤玄德公的仁厚声名,又怕士人心中不服。”
雷远轻松地道:“有军师在,那应该不难解决。”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那,就请续之把潘承明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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