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拢在榻边,小心翼翼地道:“兄长正在关中,一时哪里能来?父王有什么话,和我说也是一般。”
曹操猛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几分凌冽。
曹彰一惊,连忙道:“父王有什么话,我都会转告兄长,绝不敢误事!”
曹操瞪着曹彰看了许久,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还记得适才曹彰的口气,顿时对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乱世英雄终将离世,而他们的后裔,究竟有没有资格继承事业?
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曹操并无怀疑。可他的忠诚和勇敢,会同样交托给他的兄长吗?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长,又愿意信任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吗?曹操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当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势多么严重,能够为了大局而稍稍退让么?曹操还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绍二子相争之事,会发生在自己面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儿辈!我要坚持住!
只是一场败仗罢了,有甚么大不了的?当年我在荥阳败于徐荣之手,不比现在更狼狈?当年陈宫迎吕布入兖州,局面不比现在更危险?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经历重重为难,硬生生挺过来的。过去的无数次,我都挺过来了,这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无需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无需纠结于一战的失败,只要胸中有全局,只要魏王国的基础犹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何况,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里!朝廷大义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这里,曹操像是被电流打到了一样,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皇帝在哪里?”曹操用力大吼,声音凶恶异常,却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来时不曾见到皇帝的踪迹……他不是随同父王南下的么?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负责的么?”曹彰慌乱解释,越说越是心惊。
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皇帝没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气。
一口气吐出,像是他体内的精气神,也随之消散那样。他中年时的方形面庞,这些年本来渐渐变圆,这时候却忽然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脸色愈来愈蜡黄。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会曹彰。
刚刚鼓起的斗志,忽然间又飘飞而散,再也聚不拢了。
这一仗可输得厉害,皇帝没了。这一下,连带着还把朝廷的大义给输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刘备的手里……
仔细想来,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或许,这一仗真不该打?或许真该像是贾诩之流隐约劝说的,应该厚积实力,不求毕其功于一役?
曹操想过谨慎从事,徐徐图之。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的斗志绝不会衰竭,哪怕遭受再惨痛的失败,也敢于咆哮着迎难而上,去粉碎强敌。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岁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体,让他每天都感觉到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断摧毁着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老去的疼痛带来了压力,带来了焦虑。而压力和焦虑折磨着、逼迫着曹操,使他愈来愈担心时间流逝,担心自己会把难以应付的强敌留给还不成熟的儿子们。
现在好了,结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败,都集于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后事会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乱世初起时,无数雄心勃勃的人割据州郡。但他们都不被曹操放在眼里,因为太多人打着辉煌光彩的旗号,其实只为了一己私欲。这帮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来,只有刘备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志;只有刘备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扫平天下,还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刘备这厮貌似忠厚,其实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拿着刀,把腐朽的大汉朝一点点地切割干净,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烧了。
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样么?
只可惜,把皇帝安置在许都,其实是个昏着。随着愈来愈多的精力投入到与许都朝廷的博弈和对抗,许多事就一点点的难以控制,那些数百年积存的腐肉、那些肮脏的血,也在魏王国荡漾欢快,而我只能容忍,只能引之为同伴。反不如刘备天高海阔,可以放手施为。
罢了,罢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我办不成什么了。
难不成,刘备这厮走的路,才是对的?
曹操向曹彰招了招手,提起最后的力气:“黄须儿,来,听我说。”
半晌之后,曹彰推开船舱门,走了出来,又将舱门掩上。
扈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大王情况如何?”
风声呼啸,船身摇晃起伏。曹彰背靠着舱门慢慢坐倒,垂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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