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寒山,古道难。
百里安来到第三关,看着楼前塔松伟岸挺立,枝繁叶茂里压着厚厚的嵩雪被夜风吹得婆娑作响。
树下,一名画师男子坐于雪石之上,足前点着一杯冷茶,膝间竖立捧抱着一截黄杨木,光洁的木面上绘印着一副云烟禽鸟图。
男子手里拿着一把粗糙的画刀,正细细雕琢。
百里安是最后一个登山的,此时第三关已经未见其他参试者人影。
画师男子落笔一顿,锋利的笔间忽垂落一滴鲜红的颜料。
颜料似血,随他触笔点入画中禽鸟眼眸,木中雕刻画像忽显峥嵘,天地间风雪绕舞,月光暗澹里,远处寒山古殿忽模糊不可视见。
天地也随之远去,乱云飞渡,寒风飒飒里,那画中飞鸟自他笔尖掠出,四下阴气大涨。
而那男子手中的木画,也全然变了风景,其中云雾烟波泛起幽绿光芒自游成字,化作无数凡人难以读懂的殓文。
百里安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朝他俯冲飞来的冥鸟,一拳劈出!
萦绕在那冥鸟双翼间的阴风暮雪瞬间被撕裂,随之,那符道气意绘制而成的鸟禽身体骤然绽开,气机沾在百里安的拳头上,宛若冷水滴落到了一块烧红滚烫的钢铁之上。
嗤嗤作响里,顿化烟雾散去。
手提黄杨木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他上下打量着百里安:
“你方才用的是拳头,却劈出了霸道辟易的剑意,偏偏未见一丝一毫的灵力,便是我一时间也看不明白你修得是什么路数了。”
“还请先生赐教。”百里安清楚这第四关的考核自然没有这么容易,眼前这男人分明是剑修,却能以符入道,那木成鬼灵。
黄杨木有着招鬼之力,可别忘了,这里是天玺剑宗,天道三宗正首的仙门之地,哪方大鬼又敢在此造次?
方才那画中鬼物,分明是此人随手凭空捏造化来的。
他说他看不懂百里安的路数,百里安又何尝不是看不懂他的路数。
那名男人却摇了摇首,弯腰从积雪地里抽出一盏灯笼。
那灯笼无火自燃,一灯莹然而亮,照清了通幽之路。
他说:“你随我上山吧?”
百里安意外:“这便算是过关了?”
男人笑道:“我是曲河星。”
百里安再次怔住。
曲河星,天玺第八乱符剑,盛名天下的传奇人物之一,他虽在天玺十三剑中排名第八,可论经世之才却丝毫不弱于第一剑。
原因无他,曲河星是天玺中的异类,也是天下万千修士里的异类。
他用平凡的资质造就出了传奇的生涯。
百里安并不是第一个腰挎百鬼行天玺的人,曲河星才是。
说起来,二人登山的命运离奇地相似,曲河星,他是万里挑一的死灵根。
也是那外门弟子口中所说的……废物。
天玺十三剑,一剑君河以方正君子之身定乾坤,而八剑曲河星,当真是以平凡造就出奇迹。
更是万千凡人心之所向的希望。
百里安这才理解过来,他平静外表下莫名的善意是为何。
因为今夜他的登山之路,便是他曾经走过的那条路。
百里安本意再为登山寻前世,对于成不成为天玺剑宗弟子不感兴趣。
既然有捷径可走,他自然乐得轻松。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道间,百里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先生既然是乱符剑,那山下那位姑娘她……”
曲河星道:“凤仪剑沈盏,她是十一师妹。”
原来如此,百里安本还奇怪,谁家弟子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贿受赂。
曲河星的话不多,却是个有问必答的老好人,只要不是涉及天玺的机密,他基本都会耐心地为百里安解答困惑。
他带百里安走的是一条实打实的捷径之路,直通天山,视规矩于无物。
“听说这次天玺选拔弟子,意在推选新的鸢戾剑?”
“不错。”
“可据我所知,十三剑锦生并未折剑陨落。”
“可宗主知道,他再也无法拔出鸢戾剑了,天玺十三剑,乃是支撑天剑山的根基支柱,若锦生师弟无法担此重任,只能退位让贤。”
“听说剑主大人往日最是疼惜十三剑锦生了,有意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曲河星用手中灯笼剥开小道间的杂草,道:“锦生师弟是十三剑中最年轻气盛的,他身上有着一股子宗主喜欢的轻狂劲儿,所以即便宗主不说,我们却都能够看得出来,宗主有心将天玺重任大业交付给他。”
正因为期望最大,所以失望更大。
百里安不能理解:“可是剑主大人他有着自己的孩子。”
曲河星忽然收住脚步,回首看着百里安:“这话,以后莫要在天玺说了,这是为你好。”
“为何?”
曲河星语气深沉:“因为宗主大人他不喜欢中幽。”
不喜欢中幽,那还娶了中幽女帝……
“多谢告诫。”百里安面不改色,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曲河星带他走的这条小道不长,颇有一步登天之感,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百里安便在这千岩竞秀的古山上体会到了一览众山小的千古意境。
来到山顶,百里安举目便看见一座重檐庑殿,云阁耸九霄,山门涉于东皋之上,四望雪山竹涧,云起云落,天上银月清辉洒下,更映得这片宫阙梵宇庄严雄浑。
弦月半弯,铺了满山寒雪,殿前一池清寒,一尊断碑为桌,十几道身影围碑齐聚,手托雪茶,或坐或立,神态各自不一。
而在山下,百里安遇见的那位受赂姑娘,也在其中。
细数一番,正好整整十人。
在那十人身后,赫然便是天玺剑宗供奉真神的天圣殿,而那十人腰间,各配宗玉。
在天玺,记名弟子配木牌,外门弟子配铜牌,内门弟子配银牌,亲传弟子配金牌。
长老配以戒尺。
唯有十三剑,配以宗玉。
而宗主,当则配以宗羽了。
看到这里,百里安硬生生有种走后门的罪恶心理。
那九重关,他几乎是作弊地走过了三关。
这下好了,剩下的都无需去走,直接被考官带着空白答卷一路荣升至此。
但凡走至这里的,内门弟子的身份,多半是落定尘埃了。
素来收徒严苛的天玺剑宗,随性起来,也真是让人汗颜。
“哦?这么快就带上山来了?”叶轻舟抛玩着手中的锁灵袋,目光趣意地打量着百里安。
身为天玺十二剑的叶轻舟命好,江南学子出身,在杏花春雨里泡出了一身风流公子意,他模样出众,是个极英俊的男人。
与那些正儿八经的剑修不同,一脸的浪荡痞相,就连那一身庄严肃穆的黑红剑装,也着得是狂浪不羁,不像剑客,反而更像名潇洒的酒客。
他看着百里安连连摇首,叹气道:“如今这世道的山水如此养人的吗?这么俊俏的皮囊骨相怎就生了个死灵根,可惜可惜……”
在这十人当众,以二师姐越女为长,她却只看了百里安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定定看向百里安身后的少女,眸间半盏雪色,却丝毫不显疏离清冷,天生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温和。
她从食盒里取出一枚青团子,剥去荷叶衣,笑道:“天玺剑宗常年万法剑阵不绝,对待妖类的气息极为敏感,这只小鹿儿生得倒是灵气,竟是丝毫不为这剑阵所影响,想来也是一只心性至纯的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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