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湖走后，那青年才对账房先生说：“刚才就是你那个十二岁才上小学读书的大女儿？有关她的故事，我来学校没多久，也听到不少。大多夸她讲义气，是一个恩恩相报的姑娘。到你们店给她提亲的人不少，都被她一一谢绝了——要留在家里照看年迈的爷爷、奶奶和生病的弟弟。”

龚红莲惊奇地望着这位刚入县高级中学读书的学子，亲切地问：“看来你家不在县城，也不在县城四周的山上，离县城一定还很远。让你一个人到这里来读书，你父母也放心？！”

“那有啥子不放心的？！我今年都二十五岁了！”

“啥子？你有二十五岁？——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就像我们县城初中、高中十七八岁的男娃儿一样。”

“你脑子里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概念，就认为到县城来读书的男娃儿也都应是这个年纪。我家离这县城有七八十里路。我家那山洼附近的乡、镇都没得小学校。我爸小的时候，毛竹镇上还有一个私塾堂，可惜只有一个教书先生。我爸在那里读到十七岁，教书先生一去世，私塾堂就停办了。先生只有一女儿，才十五岁。我爸将先生的女儿带回家，长到十八岁，与我爸成亲，生下我。我十五岁那年，我爸听人说毛竹镇上几个大商人，在镇南边办了一所新式小学。我爸便送我到那里去上学。我二十一岁小学毕业时，毛竹镇又建了一所初级中学校。我二十四岁初中毕业后，那里没人再建高级中学。我爸为了让我出人头地，不得不把我送到这里来读高中。一到学校，我的言谈举止，就让熟知县城情况的高年级同学，看出了我是一个离县城更远的乡下娃儿。于是出于好心，在食堂吃饭时，便有人来给我讲了，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些话。——看来，今后，我会是你们店的常客。我姓展，大名叫展中云。以后，你和汤老板就叫我展同学。你两个女儿就叫我展大哥。我叫汤常湖大妹，叫你二女儿小妹。以后，我无论哪些地方做得不好，你一定给我指出。你要是见我没有改正，就不卖给我你店的美食来馋我——”展中云说罢，想了想，从衣兜里拿出钱递给账房先生，说：“我看今天这饭店，有三位农民伯伯一人只买了一碗米饭在那里美滋滋地吃着。今天我就从这一碗米饭开始，逐一体验在肚子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吃你们卖的堆食，会是咋样的感觉。”他将找回的零钱放到兜里，就到一个吃米饭的老伯桌子刚空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老伯就着店家送的泡菜，吃米饭的高兴样子，并对老伯说：“大伯，你为啥子舍不得买碗回锅肉来就米饭呀？”

“你这娃儿说我舍不得买碗回锅肉就米饭——我一个穷佃户，一家人一年四季都没有吃过一顿回锅肉就米饭。我砍一捆柴来县城卖了，买家里急需的盐巴，会像你说的那样，舍得用这些钱去买一碗回锅肉来解我肚子的馋虫吗？？——这家店没有开起之前，我进城赶集，从来都是饿着肚子回去的。这个店开张后，才舍得算计着少买点家中的必需物件，留出能在大街上买一块红苕或两块洋芋的钱，到这家店来买一碗在家吃不起的米饭。我要替乡下的穷苦人，谢谢这家店为我们做的善事啊！”老伯伯吃完饭，起身对跟他说话的娃儿说：“看来你是在蜜罐罐里长大的，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吃不起回锅肉就白米饭的人。”

老伯的话确实刺痛了展中云的心。他虽然生长在农村的山洼里，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家佃户的娃儿都十一二岁了。他们每日随同父母在田间干活，或自背背兜到山上打猪草，或拾柴草。他同他们见面都非常少，跟他们一起玩耍更是从来也没有过。他从懂事开始到上小学前，就成了父亲的小尾巴：父亲在家，就要父亲给他讲《三国演义》《西游记》的故事；父亲赶场，跟父亲到乡场去买家中需要的物品，然后下馆子，吃饱喝足了，甩着胳膊，脚踩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举目远眺被阳光照耀的青山、山泉和块块梯田里绿油油、黄灿灿……的农作物，心旷神怡回到家中；父亲到亲朋好友家去串门，小尾巴跟着去到那里，同那里的哥哥、弟弟、妹妹一起做游戏、吃糖果。父亲到佃户家或做别的事情从不让小尾巴跟着。这时他在家，就缠着他妈给他讲“孝子的故事”，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和“恩恩相报”的故事。到十五岁上小学和上初中，他接触的都是不愁吃穿人家的子弟。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到他家哪个佃户家去耍过。

这样的生活环境，使他今天在老伯面前愚笨地说出了不知人间还有疾苦的傻话。他痛心疾首地环顾，在饭店吃饭的所有人，除有几新位像他这样的学生娃儿和两个军营里的士兵外，绝大多数都是身穿补丁短衫、腰扎草绳或白布腰带、脚穿草鞋或赤脚的劳苦大众；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此时，他要的米饭和店家送的一小碟泡菜送到了他的饭桌上。米饭和泡菜的香气一下子勾起了他的食欲。他香喷喷吃完那碗相当于他在家时吃的两碗多的米饭和小碟里的所有泡菜；肚子虽然觉得还没吃饱，但舒服的身心，让人精神和力气大增——难怪穷苦的乡下人大赞这家“堆食店”呢！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等无人排队的一瞬间，对账房女先生说：“你家的米饭和泡菜都比我家做的米饭和泡菜好吃。等你有闲功夫，悄悄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的，我寒暑假回家告诉我妈。”

龚红莲笑笑说：“你以后，就把我这个饭店当成是你在县城的一个家。你对这个家有啥子需求，我们都一定满足你。”

展中云为节省他父亲给他的一学期的零用钱，每两个星期才去一次汤家饭店品味一道主食或一炒菜。他用了三个多月才品尝完毕，又用一个星期天到市面上去把做那些饭菜的原料、调料的价格记了下来。他粗略一算，大吃一惊——这家饭店根本不赚钱。一日午饭后，他大惑不解地直奔汤家饭店柜台，去问账房先生：“是不是你们特别特别有钱，只是为了让周边的穷苦农民进城赶集，不饿着肚子回去和城里的劳苦大众一月能打一两次牙祭，而发善心开的这家饭店？”

龚红莲严肃认真地回答道：“你后面的话说得有些对头，前面的话正相反。我们不但不特别特别有钱，而且还是实打实的‘罗锅上山——钱（前）紧’！”

“啥子？！你们没有雄厚的资金做后盾，拿啥子填补每天的亏空呀？”展中云圆睁双眼，张着大嘴。

“一是全家人勤俭节约，想方设法降低饭菜的成本；二是每天的亏空，由我们给有钱人办红白喜事、亲朋好友聚会和寿宴赚的钱来补，若还有剩下的微利，存到银行以备急需。”红莲见进来了几个纤夫和南门河坝的装卸工，便对展同学说：“你若还有啥子问题要问我，晚饭前一个时辰到这里来——那个时候来吃饭的人比现在少——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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