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中云冲排队的父老兄弟喜眉笑眼地点点头，走出饭店大门，回学校去了。他到教导处墙上挂着的洋钟前，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下午两点，于是他回教室温习上星期先生们讲授的内容。他估计时间可能快到了，便又到教导处去看时间。今天，在学校值班的教导处关仲春主任见这个同学两次来看时间，便关切地问：“你是今年刚入学的新同学，是吗？你两次来看时间，是不是有啥子事情需准时去办？”
“关先生——！我今天晚饭前一个时辰，要到汤家饭店去听账房那位女先生给我讲我不明白的一些问题。”展中云说完，见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了，便拔腿就跑出了校门，到了汤家饭店柜台前。这时饭店的食客比中午少了些，而且大多是先吃饭，后到柜台结账。账房先生有较长些的空闲时间，同他聊天儿。他见这时无人结账，立即便问：“你们一家人这样做，不觉得太亏待自己了吗？”
“只要这个饭店能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经营下去，愉快舒畅的心情，便压过了我们对自己的一切亏待——离开这个不公平的人世时，便觉自己这一生，活得还有些意思。”龚红莲自与汤继先结为夫妻后，便在零星的空闲时间，让汤继先将自己从记事时起，到与她结为夫妻前，发生在他自己、他家人及周围人的件件往事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她不但将一个个故事情节清楚地装到了自己的脑子里，而且还将汤继先在不同时期脱口而出的话语，铭记在她纯洁的心里；逐渐融合到自己及全家人的生活目的中去，以至于汤继先脱口说出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主语就变成了我们。
“你们这样一种思想境界是咋个形成的？”展中云要穷究到底。
龚红莲心想对这样一个心眼不坏的富家子弟，多讲些人生疾苦，对他日后人生目的选择会有帮助。于是，她从汤继先童年的幸福生活和遭遇的苦难说起；再从他走投无路被庞记川菜馆的师父、师娘收留为徒，到饭馆门口去揽过路人进饭馆吃饭时，见乡下的农民伯伯、叔叔、哥哥们不肯进饭馆，吞着口水说的那些话，使他下决心学徒出师后，要开家穷人吃得起的饭店的许诺；学徒出师后，自家及师父家的财产遭天灾人祸，变成了穷光蛋；为开这家店，汤继先站在河水里洗了四年多血羊、牛皮，后又到上海外滩干了一年半的活儿，才将这个店开成现在这个样子。龚红莲这还怕这个学生对人世间的疾苦认识不深，便又将自己虎头山上那个家的亲人怎样一个个不幸地离开人世，现就只剩她自己的历历往事讲给他听。
听完账房女先生的讲述，展中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突然，他顿觉这家饭店的平凡中孕育着人生的真谛——人不能只为自己和家人活着……要为他人做点有益的事情。他努力地想他自己现实能为他人做些什么呢？他左思右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个眉目来。
一日晚饭后，展中云到大操场去散步，看见同班两个大个子同学，让本班那个年纪最小、个头最矮的同学跪在地上给他们系鞋带。展中云觉得这是自己应为他人做的点滴小事，于是走过去，对那两个大个同学说：“马龙，陈光耀，你们的鞋带为啥子不自己系？要让一个我们本应关照和帮助的小个子同学跪到地上给你们系呀？这不好吧！”
“我不管它好不好，只要我们看到高兴就行！”陈光耀乐呵呵说完，眼珠子一转，直眉瞪眼地盯着展中云，吼道：“你管得着呀？”
“我今天就管定了！”展中云拉起那位小个子同学，拍掉他膝盖上的土，说：“刘明义同学，你为啥子要答应这样做？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能让人这样欺负！”
“我不这样给他们把鞋带系好，他们就要打我。还说他大伯父是我家做生意铺面的房东。我不在学校伺候好他，他就让他大伯父不让我们家租住他家的店铺了。”明义同学怯声怯气说完，泪流满面道：“不租给我家铺子，我爸又到哪里去租房做生意呀？不做生意，我书都读不成了……”
马龙同学见状，笑着打圆场道：“明义同学——！你莫哭了。我们是一时兴起，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刚才你提到陈光耀对你说的那些话，只是吓唬吓唬你的。他不会真那样做的。我现在当展中云同学的面向你赔礼道歉，以后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展中云把目光投向陈光耀，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和马龙的家同我一样，是在离县城几十里路的丛山峻岭中，学校少，离家又远，为保证上学路上安全，大都上学晚。就像我们三人都二十好几了才同城里十五六岁的娃儿成同班同学。我们这些山里大娃儿能到这县城的最高学府来学习，实在不易。我们应珍惜这里的大好时光，一面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一面扩大自己的眼界，观察这里的人和事，消除我们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狭小天地形成的对人生和人世愚昧无知的看法；不要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捉弄人、寻开心的雕虫小技上。陈光耀同学，你若能接受我的这个建议，又能像马龙同学那样给刘明义同学赔礼道歉，以后不再这样对待他，我一定将今天我见到和听到的石沉大海。”
陈光耀今天对刘明义同学的捉弄，是有渊源的。在生他养他那个山沟沟里，财主家的少爷对租种他家土地和房屋佃户的娃儿，像他今天这样捉弄刘明义是完全合理合法、无可非议的。他小的时候要他家佃户的娃儿做啥子、怎么做，哪个也不敢违背；伺候不周，告到父亲那里，就可能让该佃户退佃。他到高级中学上学后，最近到大伯父家，才知道本班刘明义同学家的铺面是他大伯父家的一处房产。于是，为寻开心，他把在山沟沟里能显示大少爷威风的合理合法、无可非议的做法，今晚在县城高级中学的大操场上演示了出来。他没想到刚一登场，就受到展中云同学的指责；既然行不通，顺势结束了就是，何必为此同展同学较劲。他想到此，立即接上展中云的话茬儿道：“就像马龙同学说的那样，我是一时兴起做了对不起刘明义同学的事。刘明义同学，我就随便那么一说，我是绝不会让我大伯父逼你家退租铺面的。我现在当着马龙和展中云同学的面向你赔礼道歉，以后再也不会像今晚这样对你无礼了。”陈光耀说罢，深深地向刘明义同学行了个鞠躬礼。
展中云高兴地拍手，赞叹道：“以后我们共同努力克服那狭小天地养成的种种劣习，在这较为广阔的天地间，重新修订自己的生活目标。那个县城内广为流传的‘堆食汤家店’，你们去了吗？”
“一听‘堆食’两字，就知道那是没得钱的人去的地方，我们去那里做啥子？！”陈光耀话音刚落，马龙应道：“我们来学校不久，便听说了。只是怕失身份，一直没去。前几日我们出于好奇，到‘堆食店’门口往里望了望，见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我们从小见惯的乡下人，就止步回来了。”
“那是为啥子呢？！开这‘堆食店’一家人的思想境界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展中云不解地问。
“展同学——！你自己慢慢学吧！我和马龙的生活目标，父母早已给我们定好了——读书、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我们不能随意改变。我们要是随意改变了，是对先人最大的不孝！展同学，你说是不是？”陈光耀说完，向展中云行了个作揖礼，拉起马龙的手，向刘明义挥挥手便离开了。
展中云冲离他而去的两位同学，摇了摇头，转身对刘明义说：“你以后一定要勇敢坚强起来，辨明大是大非后，一定不要做有损国家、民族和自己尊严的傻事！”
刘明义同学万分感激地给展中云同学行了个鞠躬礼，就同他一起回教室做功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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