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县城的这一大变化，到汤家店吃饭的人寥寥无几了——只是部队驻军的极少的士兵，几所中学里比较年轻的学生娃儿，和装卸队伍中的老弱病残人员。
本月末的一天，天刚破晓，龚兴国吃完他媳妇为他做的软面粑夹煎鸡蛋，带上两个蒸熟的红苕、一块咸菜，沐浴着初升的朝阳，朝县城北边的山林走去。他一面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行走，一面敲锣叫喊：“有食盐、针、线、布头的卖——！”直到他艰难地走到一处被竹林环抱的木屋前，才听到有人在喊：“我这里要买食盐——！”
兴国迅速地走到那人的家门前，将他拿出要换食盐的黄豆，称完重量，收到自己的背篼里；称出相等的食盐给他后，正要离开时，从中间的房屋里走出一个男娃儿，叫住兴国，问：“叔叔——！你从县城来，那个我们山里人都喜欢的‘堆食汤家店’现在还开门吗？”
“开门，开门，只是日本鬼子往县城扔炸弹后，就没得山里人去了，城里去打牙祭的食客也越来越少。他们快支撑不下去了。小朋友，你问它做啥子？是……”
不等兴国把话问完，那个换食盐的老汉，立马请兴国到他家堂屋里的方桌旁坐下，给他倒了一碗凉白开水；便同那男娃一起，在兴国对面桌旁的长凳上坐下，心情十分沉重地说：“我姓韩，叫韩大壮，今年五十八岁，是有三亩地的自耕农。我儿子、儿媳在世时，就靠这三亩地和我同我儿到山林中打些猎物，捡些柴草到县城集市上去卖来维持全家五口人的生活。可现在，我这个家就剩下我和这还不满十一岁的小孙子了。”
韩老汉说到此，气愤之极，说不下去，停了好一阵才慢慢地继续道：“我家从老祖宗到现在规定都是男人进城赶集，从来都不许女人参与。那之前，到我这代，都是我或者我儿到县城赶集。自从我从乡邻那里得知县城有个我们这些乡下人吃得起的‘堆食汤家店’以后，我或者我儿到县城赶集，卖完自己带的东西，在买家中急需的东西时，都要留点钱到汤家店去给肚子喂些吃食。有一次我们父子打了一头豹子，拿到县城卖了个好价钱；买完家中必需物品后，剩下的钱到那饭店买了一个回锅肉、一碗米粉肉，就着香气直往鼻孔钻的白米饭吃完后，那肉菜的美味、白米饭的香气，就一辈子留在我的脑壳里了。回到家，我和我儿给家人说起，两个女人就惦记着哪天她们俩进县城，到汤家店去吃那里的米粉肉和回锅肉，看看同自己过年才能自己做的这两个肉菜有啥子不同。她们只要一提起要进城赶集，就立即遭到我和我儿的反对。直到那次，我到山上捡了一捆柴，从树上摘了些野果子，想背到县城卖了，买家中急需的盐巴。正要出门时，我婆娘和我儿媳妇拦着我。儿媳说——‘爸——！你这捆柴，儿媳背起它走到县城没得一点儿问题。妈的娘家在北山背后的深山密林中，从小没缠过脚，一手提着装有野果子的竹篮，一手杵着个棍子走到集市，也不会有问题。我们回来，除我手里提着装有盐巴的竹篮；妈啥子都不拿只杵着棍子，往家走——我们肯定能顺顺当当到家门。爸——！你就允许我们去一次吧！我们知道了它店回锅个里都放了些啥子，明年春节全家团圆时，我给你们做‘堆食汤家店’的回锅肉给你们吃！’”
老汉说到这里，直摇头叹息。那个不满十一岁的男娃儿，走到兴国跟前，流着眼泪说：“我……我，我那时也希望我奶奶、我妈到……到那店去把那好吃的菜学回来，做给我吃。我……我就直给爷爷作揖，求爷爷让她们去。”
老汉长出一口气，说：“那时，我听我孙子这么说，也就同意让她们去了。并告诉她们卖完柴和野果子只留买两碗米饭和一个回锅肉的钱，剩下的钱全都买盐巴。我还让她们到那饭店时，跟柜台账房先生商量一下，米粉肉、回锅肉可不可以只买半个？要是可以，不就知道这两个肉菜的味道美在哪里了嘛！老弟，我当时要是不同意她们去，该死的不就是我了嘛！她们进城后，我在家盼她们带来好消息。可是，我盼来的却是日本飞机对县城的大轰炸。我一得到消息就往县城跑去，见到集市上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农村父老兄弟，一下子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等有人将我救治过来，在血肉模糊的人体中，我靠她们穿的衣服、裤子、鞋袜，才找到我婆娘和儿媳。这时，有人告诉我，因前两次防空警报拉响后，日本飞机没对县城做任何事情，这条街店铺的人和到这里来赶集的农民兄弟，还以为这次同前两三次一样，便大都没有出城。除极少数人出城躲飞机外，绝大多数人都在街上，抬头傻乎乎地望着天上的日本飞机。当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的飞机，向县城狂扔炸弹时，人们才惊恐万状地乱跑。”老汉说到此，用袖口擦干净满脸的泪水，继续道：“我儿从山上打猎回家。我告诉了他妈和他媳妇在县城被狗日的日本鬼子从空中扔下的炸弹炸死的消息后，他当即就到县城新兵征集处报名参军，出川到抗日前线打日本鬼子，为他妈和他媳妇报仇雪恨去了。他在抗日前线同一起去的四川兵拧成一股绳，英勇作战，奋勇杀敌。他亲手杀了四十几个日本兵，受了两次伤，立了三次功，为他妈和婆娘报了仇！我儿现在已由一个普通的士兵提升为副排长了。其实那次，我要是不让她们去，应该的不就只是我一人嘛——！”
“你们都不该死——！该死的是日本鬼子！！！猪狗不如的日本鬼子为了扩大他们的领土，就侵略我们中国，到处杀人放火。四川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蒋介石和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日本鬼子就用飞机来轰炸重庆和四川的大小城镇。日本鬼子不被赶出中国，日本飞机对我们的轰炸就不会停止。我劝你和小孙子没得急事千万进城。非进城不可，也一定办完事就赶快回来。我们城里人没得办法，只有防空警报拉响后，才能往你们这里跑。那些不能出门，或有病不能行走的人，只能在家碰运气，不被日本鬼子扔下的炸弹炸死。就在你婆娘和儿媳被炸死的那天，一颗炸弹扔到一家医院，炸死炸伤好几十人——！”
老汉不等兴国说完，立刻义愤填膺道：“天神啊——！你们怎么不派天兵天将把猪狗不如的日本鬼子兵全部打入十八层地狱呀——？！”老汉满脸泪水地呼喊完，用袖口擦去泪水，继续道：“我的小孙子自他奶奶和妈去世后，总想到‘堆食汤家店’去看看；说他长大了要到汤家饭店去当学徒，学出师了，到他爸的军队去做他爸爱吃的汤家饭菜，给他爸和打日本鬼子的英勇军人吃。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好好管教他，日本鬼子没有被赶出中国，绝对不要偷偷去县城。你这次走了后，我欢迎你全家到我这里来躲飞机。”
兴国背起背篼，喝完了老汉为他倒的白开水，对老人说：“谢谢你的好意！只不过你家离县城太远，还没走到你的家门口，防空警报就已经解除了。我们一般都在县城边上的农田、地沟、林间避一避就行。”兴国说完，继续沿山间小道去找需要他带物品的人家，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家里。
兴国吃过晚饭，到汤家饭店去看他最喜欢的小侄女。红莲一见到他，便将常池刚寄来的信件内容，捡主要的对兴国说：“从蒋介石及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后，日本飞机也经常狂轰乱炸重庆，她在一小学任教，让家人不要为她担心——她的学校离防空洞很近。”
当兴国对汤继先和红莲讲起今天北山用黄豆换他食盐老汉的不幸家事时，汤继先气愤至极道：“日本鬼子真是可恶之极，变着方儿来杀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能容忍吗？！不能！不能！！绝对不能！！！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越是穷凶极恶地杀我同胞，就越激起我中华儿女英勇无比的抗日激情——在抗日战场上，我中华儿女英勇抗战，打了不少胜仗，打死了成千上万的日本鬼子兵；在沦陷区八路军、新四军神出鬼没地消灭敌人，打得日本猪狗永无宁日，直到把他们赶出中国。”
兴国赞同道：“姐夫说得完全正确！把日本猪狗赶出中国，那只是早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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